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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官场之中无朋友啊。”
“汝贞。”谭纶脸一红,“派海瑞和王用汲到两个县的事不是我有意要瞒你……”
“我当初就说过,你谭纶来与不来我都会这样做。今天还是那句话,你们瞒不瞒我我都会这样做。”说着,胡宗宪撑着扶手又站了起来,“有了我今天跟高翰文这番交谈,你们举荐的那个海瑞和王用汲或许能跟那些人争拼一番。给我找辆马车,走吧。”
湖光山色,风月斯人。傍晚的杭州街上,更是人境如画。牵着那头大青骡走在这样的地方,海瑞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青骡的背上驮着包袱竹笼,牵着缰绳的海瑞背上挂着斗笠,溅满了泥土的长衫,一角还掖在腰带上,显眼地露出那双穿着草鞋的光脚。那双脚平实地踏在青石街面上,走骡的四蹄疲累地踏在青石街面上,浙江巡抚衙门的辕门遥遥在望了。
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门。从里面遥遥透出的灯火一直亮到大门外,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大匾:浙江巡抚署。
巡抚定制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是在明朝宣德以后,品级略低于总督,但一省的实权实际在巡抚手里,因此衙门的规制和总督等。高檐、大门、八字墙、旗杆大坪,都是封疆的气象。今天晚上这里的这种气象更是显耀,中门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辕门都站满了军士,大坪里还摆满了四品以上官员的轿子,灯笼火把,一片光明。这是郑泌昌接任浙江巡抚后在这里召开的第一次会议。接到前站滚单来报,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今天将从北京赶到,郑泌昌立刻通知了有关藩、臬、司、道衙门一律与会。他要连夜部署朝廷“以改兼赈”的方略,在一个月内完成五十万亩田的改稻为桑。
因此从下午申时开始,巡抚衙门前就已经戒严,闲杂人等一律赶开了,这一段时间辕门前一直到那条街都安静异常,店铺关门,无人走动。等着高翰文一到,立即议事。这时,海瑞和他的那头走骡走近辕门便格外打眼。
“站了!”守辕门的队官立刻走了过去,喝住了他,“什么人?没看见这是巡抚辕门吗!”
海瑞站住了,从衣襟里掏出吏部的官牒文凭,递了过去。
那队官显然不太识字,却认识官牒上那方朱红的吏部大印,态度便好了些:“哪个衙门的?”
海瑞:“淳安知县。”
那队官又打量了一下海瑞,接着向大门那边喊问道:“你们谁知道,淳安知县今晚通知到会吗?”
大门外一个书办模样的人应道:“让他进来吧!”
那队官便把官牒还给了海瑞:“进去吧。哎,这头骡子可不能进去。”
海瑞也看了看他,接着把缰绳往他手里一递,大步走了过去。
那队官:“哎!你这骡子给我干什么?!”
海瑞已经走进了大门!
——这一年是大明嘉靖四十年,亦即公元1561年,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知县。从踏进杭州,步入巡抚衙门报到这一刻起,便开始了他一生向大明朝腐败势力全面宣战的不归之路!
第六章
衙门大了,门房也分左右,虽然都是让候见的人休息的,品级却有区别。海瑞进了大门,便被那书办领进了右边的门房,是一间只有挨墙两排长条凳的房子。
那书办:“先在这里坐坐,什么时候上头叫你们进去,我会来通知。”说完便又走了出去。
这间房也有灯,却不甚亮,海瑞从灯火通明的外面进来,坐下后才发现,里边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先站起了,端详着海瑞:“幸会。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县。”
海瑞也连忙站了起来:“幸会。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那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刚峰兄,海笔架!”
海瑞:“不敢。王兄台甫?”
王用汲:“贱字润莲。谭纶谭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润莲兄也是谭子理举荐的吧?”
王用汲:“什么举荐,我在昆山做知县,怎么说也算是个好缺。谭子理不放过我,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海瑞:“事先没征问润莲兄?”
王用汲:“谭纶那张嘴刚峰兄也知道,一番劝说,由不得你不来。”
海瑞肃然起敬:“润莲兄愿意从昆山调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
王用汲也肃然了:“淳安更难。刚峰兄在前面走,我尽力跟吧。”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海瑞一身的风尘:“刚峰兄刚到?”
海瑞:“赶了五天,天黑前进的城。”
王用汲:“还没吃饭?”
海瑞点了点头。
“我去问问,能不能弄点吃的。”王用汲说着就走。
“这是什么地方?不要找他们。”海瑞止住了他,接着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已经干了的荷叶米粑,“我带了有。”
王用汲看着他剥开了粑上的荷叶,大口吞咽着已经干了的米粑,眼神中露出了“见面胜似闻名”的神色,就立刻去东墙边的小木桌上提起一把粗瓷壶,给他倒水。
那壶却是空的。
高翰文的马队这时也赶到了。远远地,看见辕门内那番气派,高翰文叫住了马队,从马车上下来,对一行护从:“留两个人在这里等着,其他的人都去知府衙门吧。”说着,一人徒步向辕门走去。
把守辕门的那个队官大概已经摸清了今天这个会的路数,因此看见穿着便服走过来的高翰文,便不再喝他,径直问道:“哪个县的?”
高翰文掏出一张官牒递给了他,那队官揭开看了一眼方红大印就还给了他:“进去吧。”
高翰文也不言语,收好官牒向大门走去。
走进大门,竟无人接待,高翰文又停住了。只见那个书办在右边门房口不耐烦地对拎着空壶的王用汲嚷道:“我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差。要喝水,待会儿到了大堂议事的时候,茶都有得喝。”
高翰文走了过去:“请问……”
“哪个县的?”那书办乜了一眼,打断了他。
高翰文眼中闪过一道厌恶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问道:“县里来的都在这儿等吗?”
那书办:“是。进去坐着吧。”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两县到了吗?”
“这个不是?”那书办望了一眼拎着空壶的王用汲,答着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准备跟他叙礼,高翰文却朝着那书办:“劳驾。”
那书办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给打一壶茶?”
那书办白了他一眼:“我说你们这些人……”
高翰文一把从腰间扯下了一块玉佩,向他递去。
那书办眼睛停在了那块玉上,接着又望向高翰文,脸色立刻好看了:“实在是太忙。”说着先从高翰文手里抓过玉佩,接着从王用汲手里拎过茶壶:“稍候吧。”拎着壶捏紧了那块玉佩向里面走去。
王用汲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请问阁下……”
高翰文:“里边去叙。”说着先走进了门房。
王用汲跟了进去。
“我是谁无关紧要。”高翰文手一摆,“倒是二位担子重啊。一个县全淹了,一个县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对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怎么看,准备怎么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坐在那里一口一口慢慢嚼咽着干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难。”
高翰文:“难在哪里,我想听听。”
王用汲其实也是心里极明白的人,见他这种做派,这般问话,早已猜着此人极可能就是新来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接言了:“阁下这个话应该去问新任的杭州知府。”
话里有话。高翰文心里震了一下,望向了海瑞。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着海瑞,目光里满是制止的神色。
海瑞并不理会王用汲的意思,把还剩下一半的荷叶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来,接着说道,“听说这个‘以改兼赈’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这个方略去做,淳安建德两个县的百姓把田都贱卖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那时候该发财的发了财,该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没有了田,全都饿死,我们两个知县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说的‘两难自解’指的是不是这个结果?”说到这里海瑞目光一转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又是一怔。
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高翰文紧紧地盯着海瑞,这个新任的淳安知县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说,但对自己提出的方略态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问道:“阁下以为‘以改兼赈’的方略就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都饿死吗?”
海瑞:“今年当然不会。那些大户早准备了粮,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灾民卖了田怎么也能对付个一年半载。”
高翰文:“阁下怎么知道官府就会让那些大户用八石十石一亩买灾民的田?”
海瑞:“这正是我要阁下去问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当头,官府不贷粮,锅里没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灾民,那个时候八石一亩十石一亩他卖是不卖?”
这话和胡宗宪说的话如出一辙,高翰文望着海瑞不吭声了。
最尴尬的是王用汲,对海瑞此时以如此激烈的言辞冒犯上司十分担心,可这时去给上司叙礼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着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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