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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和谭纶走出了客舱。两人走到了大船的船头,亲兵队长领着几个亲兵立刻跑到船舷两边。
“波谲云诡。”谭纶在胡宗宪身边急迫地说道,“先是高翰文在第三天的议事时被他们逼着签字,当堂昏厥了过去。接着报是淳安的灾民通倭,叫海瑞立刻去处决人犯。”
胡宗宪一震:“人杀了没有?”
谭纶:“海瑞没有行刑。当场将人犯都押到了大牢里,说是通倭的案子有天大的漏洞,派人送来了禀报,请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臬司衙门去共同审案。”
胡宗宪的嘴闭紧了,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谭纶:“另外还有呈报,沈一石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运着粮船去淳安建德买田,算日子,今天应该已经到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胡宗宪语气十分沉重,“阁老小阁老,裕王还有徐高张都要摊牌了。”说完这几句,他激愤起来:“为什么要把皇上也牵进来!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贱买百姓的田,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谭纶:“狗急跳墙嘛!郑泌昌何茂才知道自己陷进去出不来了,昏了头。”
胡宗宪:“还有那个沈一石,他是靠着织造局发家的,为什么要和郑何二人搅在一起?”
谭纶:“就这一点,我也看不透。部堂,眼下最要紧的是淳安。海瑞不杀人,显然是冤案。这个时候还逼着灾民卖田,立刻就会激起民变。海瑞一个人在那里,顶不住。”
胡宗宪摇了摇头:“再往深里想想,出了这个变故,郑泌昌何茂才会干什么?”
谭纶想了想:“要是通倭的案子是他们假造的,就会杀人灭口。部堂,必须你亲自去。只有你才镇得住局面。”
胡宗宪又摇了摇头:“我不能去了。商量好了以后,便叫船靠岸,我得立刻走陆路去戚继光大营。”
谭纶一惊:“部堂的意思倭寇会举事?”
“内乱必招外患哪!”胡宗宪缓缓地说道,忧虑的目光投向了远方。
事实证明了胡宗宪的担忧不无道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我踹死你狗日的!”
在巡抚衙门大堂上,何茂才气急地骂着一脚踹向那蒋千户的肩头。
蒋千户一条腿跪着,见他一脚踹来,管兵的人,手脚还是敏捷,便本能地一闪,何茂才一脚踏空,没站稳,自己倒栽了下来,蒋千户不敢躲了,跪在那里双手往上一撑,将他扶住。
郑泌昌坐在那里早已烦得要死,见何茂才又如此闹腾,两条眉立时皱到了一起。
“啪”的一声,何茂才这时又气又急,被他扶住后,反而又是一个耳光扇去,那蒋千户这回不躲了,挺着挨了一掌。
何茂才气喘吁吁:“两个千户,带几百兵,几个人犯都杀不了,朝、朝廷养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
蒋千户这时也来了倔劲:“他是监斩官,大人们又不给我们指令,我们也没有斩决人犯的权。”
“你们就不会让他勾朱?”何茂才知他说的是理,说这句话时虽仍然疾言厉色,显然已没有了刚才那股气势。
毕竟是心腹,蒋千户这时神情镇定了下来,不再分辩,抬着头说道:“大人,这个人是个不要命的,这回是豁出来跟省里干上了。那边还派了人去禀报胡部堂,属下以为这件事闹大了,大人们得赶快拿主意。”
“你先下去。”郑泌昌插言了。
蒋千户:“是。”行了个礼,站起来走了出去。
何茂才那两只眼一下子空了,脑子里显然在乱想着,慢慢望向郑泌昌。
“你说,怎么办吧?”郑泌昌问他了。
何茂才:“你死我活了,还能怎么办?他不杀人,就只有杀了他!”
郑泌昌:“怎么杀?”
何茂才:“刀砍斧劈,毒药绞绳,哪条都行!”
郑泌昌:“我问你用什么理由杀他?”
何茂才:“通倭,扰乱国策,哪条理由都可以杀他。”
郑泌昌叹了一声:“大帽子不管用了,说个实的。”
何茂才:“还要怎么实?倭寇都上了刑场,午时三刻监斩官竟敢纵放人犯,这一条就是死罪。”
“就这一条站不住。”郑泌昌声调也有些急躁起来,“没有口供,没有案卷,清晨抓的人,上午禀报就到了杭州,还说是十几年的刑名,你们怎么就会露出这么大一把柄让人家拿着!”
何茂才被郑泌昌这一番话说愣在那里,心里更气更急,大热的天那汗便满脸流了下来,折回椅子边从茶几上抓起扇子使劲地扇了起来。
“牢里那十几个倭寇放了没有?”郑泌昌盯着何茂才。
何茂才答道:“还没有。”
郑泌昌:“不能再放了。还有答应倭寇的丝绸也不能再给了。”
“那就只有立刻将那个井上十四郎还有那些刁民在牢里做了!”何茂才眼中又露出了凶光,“然后就以这一条立刻将海瑞拘押!”
郑泌昌:“派谁去做?”
何茂才:“叫蒋千户立刻就走,他和徐千户一起做。”
“你呀!”郑泌昌长叹了一声,“两个千户能够拘押知县吗?”
何茂才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要命。可我们俩现在也不能搅进去。”
郑泌昌:“叫高翰文去。”
何茂才目光一亮。
郑泌昌:“叫蒋千户徐千户先去做第一件事,叫高翰文后脚赶到,让他去拘押海瑞。一定要赶在胡宗宪到淳安之前做定。”
何茂才终于明白了:“正好,买田的事就让高翰文和沈一石在那里办了。”
郑泌昌:“这可是最后一步棋了。做不好,你和我就自己坐到囚车上去吧。”
为了舒缓气氛,郑泌昌特地在上灯以后穿着便服来到了杭州知府衙门。这时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煦煦地望着高翰文,一脸的温和。
高翰文当然也只能便服见他。文人风骨,知道自己这一次所经的挫跌,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因此虽然是病体虚弱,高翰文却强挺着身子正坐在那里,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服和外表的冷漠。
“该说的我都说了。”郑泌昌温言说道,“按理应该让你再歇息几天。可事关国策,淳安和建德那边明天只能让你带病服劳了。好在是走水路,我也给你找了个好郎中,陪你一路去。事要做,病也还得要养。”
“我会去的。也不要什么郎中。”高翰文竟回答得如此干脆。这倒让郑泌昌怔了一下,不禁盯望向他,像是要看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高翰文的脸漠漠的,郑泌昌一时还真看不出他的心思。
郑泌昌:“高学兄,这一去可是要施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淳安建德无论如何在六月要把桑苗插下去。”
高翰文:“‘以改兼赈’的奏议是我提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听他这样一说,郑泌昌心里又没底了:“织造局的粮可是已经运到灾县去了,买不了田,插不下桑苗,高府台,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高翰文站了起来:“中丞,如果无有别的吩咐,属下该准备行装了。”
“好,好。”郑泌昌虚应着,也只好站了起来,“还有,明天省里会派兵护卫你去。大热的天,最好赶个早凉。”
高翰文:“有病在身,我就不送中丞了。”
这可是官场的失礼,郑泌昌一怔,立刻又说道:“不必拘那个礼了。”说着独自走了出去。
高翰文又一个人慢慢坐了下去,听不到郑泌昌的脚步声了,他才虚弱地喊道:“来人。”
一个随从走了进来。
高翰文:“打桶水来。”
那随从怔了一下:“大人,要热水还是要凉水。”
高翰文:“打桶井水,把地洗了。”
“是。”那随从又望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随从才走了出去,一个书吏又急匆匆地进来了,轻声唤道:“大人。”
高翰文慢慢望向他:“说吧。”
那书吏:“织造局来人了。”
高翰文竟无任何反应。
书吏:“奇怪,是从后门来的,像是有意要回避郑大人。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见大人。”
高翰文:“来吧。让他们都来吧。”
那书吏见他神情异样,小声地回道:“大人要是身体不适,小的就去回了他?”
高翰文:“我说了身体不适吗?”
“是。”那书吏急忙走了出去。
随从提着水桶进来了,知是要洗地,水面上还浮着一个瓢。
高翰文:“那把椅子,和面前这块地都洗了。”
“是。”那随从舀起一瓢水便从郑泌昌坐过的那把椅子背上淋了下去。
要洗地了,那随从对高翰文请示道:“大人,小的要洗地了,大人是否先进去歇着?”
高翰文:“我这边是干净的,洗那边就行。”
那随从只好舀起水,离着高翰文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将水泼了下去。
“慢着。”那个书吏在堂口喊了一声,那随从便停了手。
那书吏疾步走了进来,对高翰文说道:“大人,织造局的人来了。”
正说话间那人自己已经走了进来,大热的天还披着一件罩帽的黑缎子斗篷。
高翰文望向了他。
那人径自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取下了头上的罩帽——竟是杨金水!
高翰文不认识他,那书吏和随从显然也不认识他,但见他头上戴着镶金丝的无翅纱帽,便都是一怔。
杨金水对那书吏和随从:“我有些要紧的事要跟高府台说,你们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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