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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耳刺心,你都不会在意吧?”
高翰文:“请部堂赐教。”
胡宗宪:“第一,你不应该出来当官。你的才情只宜诗文风雅,你的为人却一生也当不好官。”
高翰文怔了一下,接着深点了点头。
胡宗宪:“第二,既然中了科举就应该在翰林院储才撰书,不应该妄论国策。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高翰文这一下有些不以为然了,沉默在那里。
胡宗宪:“第一次在驿站见到你,我不能跟你说这些。一个多月过去了,你在浙江竟能按我当时跟你说的尽力去做,可见你我还是道同可谋,现在跟你说这些话,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尽管我知道,这些话你很难听懂,或许到死的那一天你也听不懂,我还是要说。知道为什么吗?”
高翰文抬起了头:“部堂一定是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言吧。”
胡宗宪:“这就是你的才情。你能听出弦外之音,这就够了。听我的话,把这些军需交割后,立刻返回杭州,找到朝廷派来的锦衣卫,主动请罪,请他们把你立刻槛送京师!”
高翰文一震:“部堂,我可以按你说的去做,但我要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胡宗宪:“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叫你这样做,既为了你自己,更为了朝局,为了我能把这个仗打下去!”
高翰文被震撼在那里,良久才又望向胡宗宪:“我相信部堂。可属下这样做了,那些误国误民的蠹虫就让他们逍遥法外?!”
胡宗宪:“我还是给你交点底吧。不出一月,朝廷将会在浙江掀起大案,那些误国误民之人一个也跑不了!你现在请罪最多是因为抄没沈一石的家财办案不力。要是还待在浙江,就会卷进他们之中!”
高翰文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蓦地涌了出来:“部堂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胡宗宪的脸立刻严峻了:“我身为浙直总督,在我的辖下,谁有罪,谁无罪,不该分个清楚吗!”
高翰文不再疑惑,一阵感动,跪了下去。
胡宗宪望着他突然发出一阵感叹:“要是能够这样请罪离开,我也早就请罪了。其实,你还是个有福的人哪。”
高翰文抬起了头:“属下这就连夜回杭州,一定按部堂说的去做!”说完,又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
胡宗宪:“记住两条,第一,今晚我跟你说的话只能埋在心底。第二,你最多在诏狱关上一年半载,出狱后立刻辞职,不要再当官。”
高翰文双手一拱:“晚生记住了!”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胡宗宪这时也慢慢走到了大帐外,望着满天的星斗,突然喊道:“来人!”
亲兵队长立刻从黑暗处走过来了:“部堂大人。”
胡宗宪:“立刻派人通报戚将军,军队就地休整,等待后援!”
亲兵队长:“是!”
杨金水卧室的两扇门大开着,院墙高立,满天的星斗就像镶嵌在头的上方,显得那样近。芸娘站在门边,静静地等着里面那一声呼唤。
“来了就进来吧。”杨金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了。
芸娘走了进去,还是静静地站在门里,微低着头。从她的神态可以看出,对这几天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来,坐过来。”杨金水坐在桌边向她唤道。
芸娘走过去坐了下来,这才发现那张紫檀镶大理石的圆桌这时被一块六尺见方的缎面盖着,缎面下鼓鼓囊囊显然堆着好些东西。
杨金水望着她:“这几天一个人住在小院子里很孤单吧?”
芸娘:“杨公公有什么吩咐请说就是。”
杨金水轻叹了口气:“到现在还不愿叫我一声干爹?”
芸娘只好轻轻叫了一声:“干爹。”
“你叫了这一声,好些话我就可以跟你说了。”说着,杨金水顺手扯开了桌面上那块缎面,露出了桌子上三样东西:一只一尺见方四角包着金片的紫檀木盒;一只约一尺长五寸宽五寸高的铜匣,上面被一把铜锁锁着,铜锁上已经满满地生出了绿色的铜锈;还有一样便是芸娘平时在这里弹的那把古琴!
芸娘将目光慢慢移开了,微低着头,不再看桌上那些东西。
杨金水:“我算了一下,你跟我已是四年零三个月了,从十七岁到现在你的虚岁已是二十二了。干爹给你找了个人,你下半辈子跟他去过吧。”
芸娘抬起了头:“干爹,我不要您老的东西,您老也不要逼我跟谁,让我走,我一辈子都感您的恩德。”
“那不行。”杨金水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是他给你的,我也答应过他。我不能失信。”
芸娘已经明白了杨金水说的他是谁,忍不住还是低声问道:“谁?”
杨金水:“沈一石。”
芸娘又沉默了,少顷说道:“我本就是他花钱买的,既然他还要把我要回去,我给他做奴婢就是。”
杨金水眼中露出了一丝哀伤:“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叫你回去做奴婢了。”
芸娘眼睛一亮,望着杨金水,又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异样,怯声问道:“他不再跟织造局干了?”
杨金水点了点头,慢慢站了起来:“不干了,什么都不用干了。既不用辛苦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两手一拍,走了。他是个有福的人呀!”
芸娘倏地站起了,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他去哪里了……”
杨金水这时也动了情,伸手慢慢揭开了那只紫檀木盒,拿出了最上面一页写着字的书笺,那只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这是他留下的几句话,嘱咐我念给你听。”
芸娘痴痴地望向了杨金水手里那张书笺,沈一石那笔熟悉的字扑入了眼帘!
杨金水声音带着微微的颤动念了起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我之后,谁复伤。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他,他死了……”芸娘的脸刷地白了,僵在那里!
杨金水:“粘上了织造局,粘上了宫里的差使,除了死,他还能到哪里去?”
杨金水的目光慢慢斜望向她,发现她的眼眶里盈出了泪水,接着流了下来。
杨金水:“你伤心了?”
芸娘哽咽着:“其实,他不是坏人……”
“好!”杨金水一只手按到那只木盒上,“有你这几行眼泪,有你对他这句话,这些东西我可以交给你了。”说着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是一叠银票!
杨金水:“这些东西是他死前托付给我转送你的嫁妆。他说了,你心高,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能配上你,这几年委屈你了,跟我商量让你跟一个人走。”
芸娘已经坐了下去,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
杨金水:“先不要哭,听我说完。”
芸娘还在抽泣着,哽咽地说道:“我谁的东西都不要。干爹,你和沈先生要真这样怜惜我,就让我出家吧。我给他每天念念经,也算是还他的债……”
杨金水:“我说了,我答应他的事,一定要做到!”
芸娘又慢慢抬起了头,满脸的泪:“你们叫我跟谁走?”
杨金水:“高翰文!”
芸娘愣在那里。
杨金水的脸色好凝重:“这一去千山万水,沟壑纵横!等着你的不一定是福,只怕还有过不去的凶险。老沈说了,到时候这只铜匣子可能救你的命,也可以救高翰文的命!不要打开,实在过不去的时候砸开这把锁。”
芸娘失声痛哭起来。
……
没有月的夜,星光照着黑沉沉的瓦砾场,有谁能够知道这里曾经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杨金水陪着芸娘也不打灯笼,从沈一石别院的后院门默默地走进来了。几个黑影立刻守住了院门,站在那里。
芸娘面对那一片瓦砾,慢慢跪了下去,放下手中的提篮,掏出了纸钱。
杨金水替她擦燃了火绒,弯下腰去,芸娘点燃了纸钱,深拜了下去。
杨金水待她拜了几拜,便对院门外的黑影轻拍了一下手掌。他的那个随侍太监捧着一把古琴走进来了,递给了杨金水,转身又走了出去。
杨金水把古琴递向芸娘:“最后为他弹唱一曲吧,就唱他送你的那几句话,让他知道我该做的都做了。”
芸娘依然跪着,接过古琴摆在地上,从怀里慢慢掏出了沈一石那张书笺,借着纸钱燃起的火光最后看了一眼沈一石写的那几句话,轻轻将那张书笺放到了燃着的纸钱上,那张书笺也立刻燃烧起来。
“叮咚”一声,芸娘拨动了琴弦,用《广陵散》中那段应该弹角音的乐段,咽了一口泪,轻唱起来:“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唱到这里她哽咽了,再也唱不下去。
那张书笺在纸钱上已经烧白了,却仍然是一张整齐的书笺形状!
突然一阵微风,那张已成白色纸烬的书笺竟被微风吹得飘了起来!
“行了。”杨金水望着那张飘起的纸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声音都颤了,“他已经听见了。”
芸娘这时反倒毫无惧意,含泪的眼怔怔地望着那张纸烬慢慢又飘了下来,化成无数的碎片。
杨金水过来拉起了芸娘:“心到了,他会保佑你的。走吧。明天还要赶长路呢。”
芸娘抱着那把琴慢慢站了起来。
虽然大门屋檐下挂着灯笼,满坪的人还是黑压压的,看不真面孔,却又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十分守序。
马蹄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那样疲乏,满坪坐着的人都站起来了,无数张面孔所看的方向,高翰文的马队疲倦地向衙门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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