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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媳妇轻轻的回答声:“是。”
知道儿子并没有叫媳妇坐,海母的脸舒缓些了。
——诊断男女子嗣妊娠之事,李时珍历来是同时把拿夫妇二人的脉息。这次也是如此,海瑞伸出了左腕摆在桌上,海夫人伸出了右腕摆在桌上,李时珍两手六指同时搭在二人的寸关尺上,判断脉息。
尽管母亲不在面前,海瑞这时仍然低垂着眼,海夫人也仍然低垂着眼,谁也不正面看谁一眼。
李时珍的目光开始望向海瑞夫人,这时心里又是一番感受。但见海夫人虽是匆匆梳洗过后,两眼低垂,却掩盖不住本有的容颜,端庄中不失清秀,忐忑中依然有诗书之家的风范。
李时珍这时已完全明白,海家无有后嗣,症结显然不是因病,而是因海母干涉子媳房帏,使夫妇恩爱淡薄所致。医可治病,不可治命,于是他将目光望向了海瑞,又望向海夫人,突然说道:“请刚峰兄嫂夫人抬起眼睛。”
——海母听到外厅李时珍这句话,突然紧张起来,眼睛又睁大了,耳朵竖在那里。
——“你们二位怎么回事?”李时珍动气了,“望闻问切,像你们这般连眼睛都不睁开,我怎么给你们治病?”
海瑞抬起了眼望向李时珍,海夫人也慢慢抬起了眼,犹自不敢正视。
李时珍:“不是要你们看着我,你们各自望着对方的眼。”
海瑞从李时珍的目光中如何看不出他的苦心和用意,会意之间乃把目光移了过去,望向妻子的眼。海夫人虽然把目光也移向了海瑞,却只望着他的鼻梁以下。
“不看了!”李时珍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身为夫妇,竟不敢对视,你们生不出儿子,那是任何医家都没有法子的事。我说,你海氏一门到底还要不要子嗣!”
——海母倏地站起了,是那副人天交战的神态,犹豫了片刻,终于走出门去。
——望见海母突然走了出来,海瑞立刻站起了,海夫人立刻站起了。
海母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望着站在那里面目严峻的李时珍:“让李太医生气了。”说着,目光转望向海夫人:“自己的丈夫,明媒正娶,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瞧也不瞧的样子,你到底何意!”
海夫人把头低得更下了,轻声答道:“是儿媳错了,婆母莫生气。”
海母:“我生什么气了?还不抬起头,望着你的丈夫。”
海夫人那哪儿像在抬自己的头,简直比抬一座山还难,慢慢望向海瑞。
海瑞这时心里一阵难受,两眼望着妻子。
海夫人的眼终于正视到丈夫的目光,再也忍不住心中蓦地涌上来的酸楚,眼中慢慢盈出了泪水。
“你看气不气人!”海母怒了,“当着李太医,受什么委屈了,竟然掉眼泪!”
海夫人竭力忍着,不让泪水再盈出来,慢声答道:“婆母,儿媳没有掉眼泪,是风吹了灰尘迷了眼睛。”说着从腰间慌忙拿出一块手帕轻轻去印眼睛。
海母叹了一声:“李太医,你都看到了,就她这个样子,我海门怎么能有子嗣?”
是非已无可言,李时珍心中有了主意,望着海母:“太夫人,晚辈已经有处方了。他们但能听我的,我保太夫人在两年以内准定能抱孙子。”
海母的眼睛亮了:“那就请太医开方子吧。”
李时珍:“不过,他们都得按我说的去做。”
海母:“这个自然。”
李时珍:“刚峰兄,嫂夫人,你们再望着对方的眼睛。”
海瑞和海夫人却同时慢慢望向了海母。
海母将竹杖在砖地上一顿:“太医叫你们互相望着,看我干什么?”
海瑞和海夫人这才将目光互相又望去。
李时珍:“望着,不要转睛。”
二人就这样望着。
李时珍:“好。下面再听我的。笑一笑。”
两个人又怔住了。
李时珍:“笑!”
海瑞强露出笑容,脸上依然那样僵硬。
李时珍又望向海夫人:“嫂夫人,要赶快,快笑。”
海夫人本不敢笑,被李时珍催着,又望见海瑞笑的时候那般奇怪的模样,忍不住真的笑了。
“好!笑得好!”李时珍大声赞着,“刚峰兄,再笑开些。”
海瑞也慢慢笑得自然些了。
突然,李时珍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震屋宇!
海母怔了。
海瑞和海夫人也懵了,敛了笑容望着大笑的李时珍。
另外一阵清脆的笑声也在门外响了起来,海瑞的女儿趴在门上也笑了。
海母的目光立刻向孙女儿瞪去,小女儿立刻收了笑声,怯怯地跑开了。
李时珍却仍在大笑,海母转过头来望着这个大笑的太医。
李时珍慢慢收了笑声:“好了。刚峰兄嫂夫人,你们该做官的做官去,该做饭的做饭去。我在这里跟太夫人一道给你们开处方。”
夫妻从厅堂走到后院都站住了。海瑞望着妻子:“准备些酒饭,留李太医在这里与母亲吃吧。”
海夫人的目光在海瑞脸上稍作停留,立刻移开去,低声地说:“只有豆腐,还有些青菜,没有酒。”
海瑞:“我到外面叫他们买壶酒来,你赶紧做饭去吧。”
“知道了。”海夫人向院子一侧的小门立刻走去。
海瑞走向通往后堂的院门,开了门,发现田有禄竟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只食篮,见到海瑞立刻一笑。
海瑞的眉头蹙起了:“田县丞,你这是干什么?”
田有禄连忙答道:“县尊,这不是给你的,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这是送给李太医的。”
海瑞眉头展开了,望向那只食篮。
田有禄:“县尊放心,知道县尊家里尊奉回教,这里只有一条鱼,一盘牛肉,一壶米酒。”
海瑞此时从心里冒出一丝感动,对田有禄也笑了一笑:“让你费心了。李太医在我家里吃,自然该我请客。”说着就伸手准备到身上去掏银钱,这才陡然想起,一路上来剩的一些铜钱都已交给母亲了,不禁有些尴尬,说道:“在我的俸禄里扣除吧。可记住了。”
田有禄是真的有些动容了:“县尊,你清廉我们都知道。可李太医是我们县请来救灾民的,饭食理应衙门开支。”
“他今天是在给我家人看病。”海瑞接过食篮,“这顿饭在我俸禄扣除,要记住了。”说着便欲转身,突然又停住了,问田有禄:“我离开了几天,忘记问你了,令尊接回来了吗?”
田有禄正颜答道:“太尊,几天前就接回来了。”
海瑞:“尊夫人对公公还好吗?”
田有禄的脸立刻阴暗下来:“那是个贱人,依然摔杯子砸碗,卑职已经把她打发回娘家了。”
海瑞叹了一声:“慢慢开导吧。”说着转身回走。
“县尊。”田有禄又叫住了他。
海瑞又停住了,望向他:“还有什么事?”
田有禄犹豫了片刻,说道:“没什么事,县尊去陪李太医吧。”
海瑞望着他:“有事就说。”
田有禄这才说道:“省里来人了,在后堂坐着,催我们县把今年桑苗产的第一茬生丝立刻交到省里去。”
海瑞的脸立刻端严了:“桑苗刚发芽,就来催生丝。告诉他,就说还没有生丝。”
田有禄:“瞒不住了。”
海瑞:“怎么说?”
田有禄:“省里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几百个百姓拿着第一茬缫的生丝到衙门来送给李太医,说是为答谢李太医的救命之恩,被他们看见了。”
海瑞沉吟了片刻:“你先去后堂,我立刻就来。”说着提起食篮向后宅厅屋走去。
田有禄也连忙向外面走去。
刚从后宅走到后堂的后门屏风边,海瑞便听见了后堂的大声说话声,停住了脚步。
是田有禄的声音:“上差,我们太尊正在让李太医看病,稍等等。”
另一个声音:“是他看病要紧,还是差使要紧!立刻叫他出来!”
海瑞绕过屏风,走进了后堂:“什么差使?”
那个书吏见到海瑞便站了起来:“海知县来了就好。胡部堂和戚将军他们在前方和倭寇打仗的事你也知道。现在省里须立刻解送军饷过去。各县有粮的交粮,有钱的交钱。你们是受灾县,省里的意思要你们立刻将今年桑苗产的第一茬生丝全数解送到省里去,供织造局衙门的作坊织丝绸。这是文书,你自己看吧。”说完将一封公文递给海瑞,顾自坐了下来,在那里喝茶。
海瑞接过了那纸文书,打开看了起来。看完,先乜了一眼那个书吏,接着将公文递给了田有禄:“田县丞,你也看看。”然后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田有禄接过公文,心里知道又有一场架好吵了,便捧着公文,慢慢看着,假装思想,在那里等着海瑞说话。
“看完了?”海瑞睁开了眼。
田有禄:“回县尊,看完了。”
海瑞:“你觉得省里要我们淳安交生丝这件事办得到办不到?”
田有禄两眼望向了屋顶,在那里好像认真思考,好久才说了一句:“桑苗刚长出来,哪有生丝呀……”
“有没有生丝,我们都看到了。”那个书吏倏地站起了,“海知县,这可是军国大事!我来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亲口说了,五天,最多五天,你们得把第一批生丝解到江南织造局衙门的作坊里去。”
“织造局衙门的作坊?”海瑞不再兜圈子,也不再难为田有禄,目光倏地望向那书吏,“织造局衙门哪个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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