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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天际隐隐显出了一丝亮色,一院子抬着头的低着头的都隐约可见了。
吕芳还是穿着玉熙宫当差那身便服,站在院门口向里面望去:“这是干什么?该当差的不去当差,都跪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起来。”
陈洪和两个秉笔太监站起了,院子里那些太监依然跪着。
陈洪:“儿子们孙子们日夜惦记着干爹,听说老祖宗回了,便都一股脑自个儿全来了,儿子们也不好叫他们回去。”说着便搀着吕芳走进院门。
黄锦跟在背后脸上露出了不屑。
慢慢穿过院子里跪满太监的中间那条石路,吕芳对陈洪说道:“有要紧差使,该当差的留下当差,没事的叫他们都散了。”
陈洪立刻接言:“老祖宗的话都听到了?当差的留下,其余的散了!”
四大秉笔太监簇拥着吕芳向内院走去。
“是!”他们背后这一声应答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几个今日当值的太监慌忙爬起跟进了内院。
其余跪了一地的太监这才都慢慢站起了,有些人狠狠地向另外一些太监望去,那些太监都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挺胸的先走出了院门,低头的待他们都走了出去,这才蔫蔫地走出了院门。
徐阶就在西苑内阁值房,召他到玉熙宫步行也就一刻时辰,可陈洪领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卯时了,远远地便望见严嵩的那乘二人抬舆已经摆在殿门外的石阶下。再仔细望去,严嵩本人也还未进殿,由吕芳陪着站在殿门外煦煦地站着,显然是在等他。
徐阶停住了脚步,望向陈洪:“怎么能先召严阁老,让他等我?太失礼了。”
陈洪阴阳地笑着:“首辅自然先召,次辅当然后召,徐阁老这也见怪吗?”
徐阶知是那日得罪了陈洪,向他淡然一笑:“陈公公说的是。”微微提起袍角加快步速向殿门走去。
吕芳见徐阶走近,立刻走下石阶迎了过去。
二人在石阶下目光相碰,徐阶:“圣上的万年吉壤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吕芳简短答了一句,“严阁老已经等了有些时辰了,快进殿吧。”
徐阶立刻登上石阶:“刚接到召命,阁老恕罪。”
石阶上的严嵩这时竟伸出了那只满是老人斑的手来接徐阶。
徐阶伸出两手登上石阶握住了严嵩伸来的那只手。
严嵩:“这半月让徐阁老操劳了。”
徐阶:“好些票拟都压着呢,阁老再不来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吕芳见二人这般情形,沧桑一笑,撩袍先进了殿门,高声奏道:“启奏皇上,严阁老徐阁老奉旨到了!”
精舍里立刻传来“当”的一记铜磬声。
一手牵着,一手搀着,严嵩和徐阶一直保持这个姿态走近了精舍,吕芳微躬着腰站在门外候着二人。
严嵩徐阶走到了精舍的门口,该转身在门外行跪见礼了,可刚一转身,二人便是一惊——嘉靖就站在门槛里边微笑着看着二人!
徐阶搀着严嵩便要跪下,嘉靖那两幅大袖已经飘了过来,带着一阵风挽住了二人:“不用跪了,都进来吧。”
两人一直牵着的手这时松开了,各自的一只手被嘉靖两只大袖挽着,二人被挽进了殿门。
嘉靖登上蒲团,盘腿坐下。
严嵩也被吕芳搀着在右边的矮墩上坐下了。徐阶则躬身站在左边。
“吕芳。”嘉靖叫道。
吕芳:“奴才在。”
嘉靖:“朝里也就两个老臣了。搬个墩子来,从今日起,徐阁老来见朕也赐个座。”
吕芳:“是。”答着便去窗前搬另外一个矮墩。
徐阶连忙又跪下了:“臣也才过花甲之年,怎能受圣上如此过礼的恩遇?臣万万不敢当。”
嘉靖:“你受得的(音:di)。坐下吧。”
吕芳已经把矮墩搬到了他的身边,徐阶只好又重重地磕了个头,站起来望着那个矮墩犹自不肯就坐。
嘉靖:“吕芳,你替朕扶徐阁老坐。”
“不敢!”徐阶慌忙侧过身子,艰难地挨着那个矮墩的边沿坐下了。
嘉靖今日满脸慈蔼,望了望徐阶又望了望严嵩,二人同时屁股离座欠了欠身子才又坐下去。
“吕芳。”嘉靖又叫吕芳。
吕芳:“奴才在呢。”
嘉靖撩起了自己那件长袍的下幅摆了摆:“朕这件长袍是哪一年做的?”
吕芳:“奴才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嘉靖三十七年六月敬制的,到今天也穿了四个年头了。”
“好记性。”嘉靖夸了一句,随即开始感叹起来,“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在朕这里,人也是旧的好,衣也是旧的好。用久了就舍不得。”
一个八十多,一个六十多,二人听了这番温语都感动得立刻又站起,低下了头。
“坐下,坐下。”嘉靖按了按手。
二人又都坐下了。同样的感动,感受却截然不同。在严嵩,这是二十多年的苦劳和曲意逢迎换来的,而且是在化险为夷之际,自然是悲欣庆幸。在徐阶,这既是皇上进一步恩宠自己的信号,可这个恩遇却是以叫他继续和严嵩合作为代价的暗示。裕王的嘱托,高拱张居正代表清流的殷切期望都在自己身上。圣上的恩宠固然是人臣之望,但出了宫就可能备受朝野佞幸之讥。
嘉靖也有厚道处,这时目光再不看二人,如述家常般接着说道:“世人有个通病,都喜新厌旧。殊不知衣服穿旧了贴身,人用旧了贴心。就说你们吧,人老了精力当然不济了,可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经历的事多了,事君做事就谨慎,就老成,就不惹乱子。当家就得用老人。当然,那些年壮的不高兴了。他们精力旺盛,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老的挡着,自然就把我们这些老的看做眼中钉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老而不死是为贼’,年老的在那些年壮人的眼中都成了贼了。朕也不知道我们这些贼到底偷了他们什么东西。”说到这里一向喜怒无形的嘉靖自己先笑了。
这些反应数吕芳最快,立刻跟着笑了,而且笑的幅度足以提醒二老赶快跟着笑。
严嵩和徐阶都跟着笑了,两个人的笑里都充满了各人的沧桑。
“当然,我们这些老的也要识相点。还有句俗话叫做‘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嘉靖依然乱石铺阶,“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吧。他们闹腾他们的去,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严阁老。”
严嵩屁股微微离座:“老臣在。”
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朕还等着你的青词呢。写好了吗?”
严嵩从袍袖里掏出了早已写好的几页青词双手捧起:“臣确实老了,这篇青词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难入圣上法眼。”
吕芳已然接过严嵩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
嘉靖本就不愿在这些臣子面前戴花镜,日光满室,严嵩的字又写得大,这时拿着青词飞快地看了起来。
严嵩低着头。
徐阶也低着头。
只有吕芳在悄悄地望着嘉靖。
嘉靖脸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文章也更老了。徐阁老。”
徐阶连忙站起:“臣在。”
嘉靖:“你的青词呢?”
“有严阁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砾在后,有误圣上敬天之诚。”徐阶一边答着,慢慢从袍袖里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词双手呈上。
吕芳连忙又接过了他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
嘉靖一手接过徐阶的青词,一手将严嵩的青词递给吕芳:“朕看徐阁老的青词,让徐阁老也看看严阁老的青词。”
“是。”吕芳接过严嵩那篇青词,转身又递给徐阶。
徐阶双手接过青词,这样的光线,偌大的字体,他用肉眼本看得清楚,却依然从袍袖里掏出了眼镜,询望向嘉靖。
嘉靖:“戴上吧,坐下看。”
“是。”徐阶这才戴上眼镜,坐下来看严嵩的青词。
精舍一时间十分静穆,徐阶在仔细看严嵩的青词,嘉靖在仔细看徐阶的青词。
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完了。
徐阶望向了嘉靖,嘉靖却将徐阶的青词往膝上一放,脸上无任何表情。
严嵩虽微低着头,凭感觉却把嘉靖把徐阶的神态都笼罩在余光中。
吕芳有些紧张了。
嘉靖开口了:“朕先评评严阁老写的青词吧。三个字:好,好,好。徐阁老以为如何?”
徐阶又站起了:“圣上是三个字的评语,臣只怕要说九个字了。”
嘉靖:“说。”
徐阶:“字也好,词也好,意也好。”
严嵩不得不有所谦逊了,欠了欠身子:“圣上过奖,徐阁老也过誉了。”
“好就是好。朕或许有所偏爱,徐阁老可是从不说违心话的人。”说到这里嘉靖倏地又望向徐阶,这次不称他阁老了,而是直呼其名:“徐阶。”
徐阶本站在那里,低头应道:“臣在。”
嘉靖:“你的青词中有两句话是怎么想出来的?”
徐阶微微抬起了头,望着嘉靖的下巴:“请问圣上,是哪两句?”
嘉靖拿起了膝上一页青词,朗声念了起来:“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好!确实好!”严嵩这时的反应竟如此之快,适时站了起来,“老朽不如。”
嘉靖这时欣悦之情已溢于言表:“吕芳,你知道徐阁老这两句好在哪里吗?”
吕芳笑答道:“主子这是难为奴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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