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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跟我念了两句诗,说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朝政太腐败。又告诉我这两句诗是古越歌。我们淳安是不是就是古时候的越国?”
海瑞抬起了头,眼中有几点泪花:“回阿母,我们浙江正是古时的越国。”
海母从衣襟里扯出一块葛麻的手帕递给儿子:“你阿爹当年不肯再考举人,你现在不愿意再做官,都是一个道理,阿母理会。”说到这里,老人家自己的眼中也有了泪花。
海瑞一惊,连忙移过身子给母亲去揩泪。海母接过帕子飞快地揩了一下,接着笑道:“我们母子还是说老百姓自己的话吧,‘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在海南老家几十亩田还养不活我们一家五口?”
海瑞立刻赔着笑:“等到孙子生下来,儿子也没了官务缠绕,便可以好好教他。就像阿母教儿子一样。”
海母十分欣慰:“明天我就七十了,见到这个孙子,我也可以安心去见阿爹了。”
海瑞:“阿母仁德天寿,一定还能够等到抱抱曾孙。阿母,明日是大吉祥的日子,儿子虽有几个朋友也没有办法来给阿母祝寿,儿子心中惭愧。”
海母:“有你在,有媳妇在,虽还没生,孙子孙女都有了,阿母知足了。明天称二斤肉来我们一家五口自己做寿。”
海瑞:“是。”
海妻和女儿就在屋内,一直都在听着屋外母子的说话。听说有肉吃,小女儿立刻跑出来了:“阿婆,我要吃阿母做的炖牛肉。”
海母今日十分慈祥,拉着了孙女的手:“阿囡懂事,你阿母现在是双身人,不能做重事。明天阿婆给你做炖牛肉。”
海妻这时也走出了门外:“阿母这样顾着儿媳,儿媳实在担当不起。其实李太医走的时候说过,有身孕要做点活,千万不能坐着躺着。”
海瑞立刻接言:“李太医的话我们一定要听。”
海母:“没什么一定要听的话。大夫的话听一半不听一半。我说了,满月子以前,洗衣做饭都不能让你媳妇干。”
海瑞轻叹了一声:“是。”
凡大县,设了县丞便在大堂右侧院落配有县丞办公的地方。譬若淳安,这两个多月海瑞调往杭州审案,便是县丞田有禄署理知县事,一切刑名钱粮也都在县丞的堂署里处置。
县丞为正八品,堂署比知县大堂小,但一样设有公案牌告,一样有堂签,一样可以撒签子打人。
田有禄现就坐在自己堂署的案前,管钱粮的吏首,管刑名的吏首,管差役的班头,还有管牢狱的那个王牢头都被叫来了,等着听田有禄发话。
“海老爷回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不倒霉的时候田有禄还是像个官,这时目光向书吏衙役们遍扫了一眼,“他在省里办案出了点差错,辞官的帖子赵中丞已经送到朝廷去了。刚才见面他也同我交了底,说是朝廷的回文到来之前他不便理事了,叫我多操心。吃八品的俸禄干七品的差使,我这也不知走了哪个背字。”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
书吏衙役当然知道他这不是走背字,这是在告诉大家,淳安县眼下是他当家,海老爷虽然还没搬走,已经是个待罪的官了。官场的风气,打了招呼就得有回应,一时各部门的头都表态了:
钱粮吏首:“二老爷放心,我们在你老手下当差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懂得规矩。”
刑名吏首:“功劳苦劳都摆在这里,说不定朝廷的回文便叫二老爷接了本县的知县,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差役班头:“催粮拿人,二老爷发签子就是。”
王牢头:“也是。自从海老爷来了,我那牢里十间倒有九间是空的。刁民盗贼也该去拿些了。”
“恐怕是要拿些人了。”田有禄见大家都捧自己的脚,精神旺了,“赵中丞的指令昨天发下来的。我们淳安那么多农户桑户借了织造局的粮,现在倒不愿还丝。这还了得。半个月内,至少收一万担丝上来,解到省里去。不肯交丝的,就都关到牢里去。”
王牢头一下子来了精神,转对差役班头说道:“老弟,你那里人手够不够?人手不够,我那里二三十号人都可以帮你去拿人。”
差役班头:“衙里的补贴我可没法子分给你。”
王牢头:“不要不要,号子里关了人,我们还分你们的补贴干什么。”
“能少拿人还是少拿人。”田有禄一脸正经打断了他们,“只要百姓安守本分肯把丝交上来,政清人和还是要紧的。”
钱粮吏首:“二老爷这是一片爱民的心,我们理会得。”
“眼下还有一件大事。”田有禄坐直了身子,一脸的肃穆。
四个人都安静了,一齐望着他。
田有禄:“州里给我打了个招呼,他们探听到胡部堂的公子从老家要来了,会从我们淳安过。我掐算了一下,就在今明两天。说完了话我就得到驿站去,在那里等着。送走了胡公子,再办催丝的事。”
四个人都严肃了。
钱粮吏首:“这可大忽不得。按常例,部堂的公子就得按部堂的待遇伺候。我这就调六百两银子给二老爷。二百两办饭食草料,四百两是贽敬。”
田有禄重重地点了下头:“饭食草料用现银,贽敬最好用银票。”
“理会得。”钱粮吏首说了这句望向田有禄,似有难言欲言的话要说的样子。
田有禄:“有什么尽管说。”
钱粮吏首:“属下曾经听二老爷说过,明日便是海老爷的太夫人七十寿辰。原说大家凑个份子贺一下。还贺不贺,请二老爷示下。”
田有禄确实就在三四天前便跟他们打了这个招呼,当然那时没想到海老爷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回来,心里早就没想什么贺寿的事了,可属下既提出了,也不能不给个话。他便坐在那里,拈着下巴上的茈十分认真地想着,然后说道:“按理,同僚一场我们应该去贺这个寿。可海老爷这个人你们也知道,不喜欢这一套。何况待罪在家,为他想,我们也不要去给他添乱子了。”
这哪里扯得上添乱子?四个人也就要他这句话而已,立刻齐声答道:“那就不去添乱子了。”
淳安是大县,况地处水陆要津,今年乡下虽遭了灾,海瑞来后安定了灾情,因此每日早市依旧繁闹。
江南不比北方,由于种植水稻,百姓都视牛如人,轻易没有宰杀牛肉卖吃的。因此市面上卖猪肉的,卖鸡鸭鱼鹅新鲜蔬菜的到处都有,唯独牛肉档很难找到。海瑞为了不使百姓认出,清晨出门依然带着斗笠,半遮着脸提着菜篮在市井人群中慢慢走着,寻找卖牛肉的地方。
走到一个卖茄子辣椒的老汉摊前,海瑞蹲下了:“称一斤辣椒一斤茄子。”
那老汉给他抓辣椒称了,又挑了几个茄子称了,倒进海瑞的菜篮中:“十枚铜钱。”
海瑞一边数着铜钱,交给老汉时问道:“请问,哪里有牛肉卖?”
那老汉望了他一眼:“客官不是本地人?”
海瑞:“路过贵地做点生意。”
那老汉:“问我还真问对了。上槐村李二家昨天的水牛摔死了,正在南门那边卖呢。”
海瑞:“多谢指点。”提着菜篮向南门走去。
“锁了!都锁了!一个也不要让他们跑掉!”人群前方一声大喝,街面上立刻乱了!
海瑞抬眼望去,只见淳安县衙的差役还有大牢的牢卒正在追赶一群卖生丝的百姓。
一些人被拽住了衣领,一些人被掰着手臂,装着生丝的包袱都被差役和牢卒抢过去了。
差役班头和那个王牢头站在那里大声吆喝:
“锁链干什么的?都锁了!”
“生丝送到衙里去!人都抓到牢里去!”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从腰间掏出锁链锁人。
做其他生意的百姓都惊了,一个个拎着自己要卖的东西四处奔散。
海瑞被不断涌来的人撞过。
“都带走!”王牢头大声喊着。
差役牢卒抓了十好几人,用铁链牵着向这边走来。
在明朝吃公门饭第一快心之事便是抓人。因朝廷设了提刑司镇抚司,专司捉拿大臣,有时抓的甚至是手握重符拥兵在外的大将,这就需要琢磨更多抓人的法门,上行下效,影响到府州县衙,那些公人抓人的手段比历朝都狠了许多。如在唐朝,抓人还叫捉人,杜甫《石壕吏》中说,“夜过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可见当时把人还当活的看,需要去捉。在明朝已经不叫捉,而叫拿了,把人当做东西,去拿便是。
“还有两个,跑那边去了,拿了!”差役班头望着跑向海瑞这边两个壮年汉子大声嚷道。
几个差役牢卒飞奔着追过来了,街市上的百姓纷纷往两边躲避。
当街中便只有海瑞一个人站在那里了,望着那两个壮年汉子从身边拎着包袱跑过去,眼看着几个差役牢卒飚追如狂,渐渐近了。
“站住!”海瑞一声大喝。
那几个差役牢卒猛听到这一声大喝,下意识便去刹那脚步,有几个停住了,有几个一下子停不住,步停了脚还向前滑了好远,这才都站住了。
“哟嗬!”一个已经滑过海瑞身子的差役并未看出是海瑞,只当有人出来找死,大叫了一声转过身来便欲看这个找死的人是谁,可一看到那几个差役牢卒都张惶地僵尸般站着,这才看出,这个人是海老爷。
远处,差役班头和王牢头也看清了突然出现的海瑞,二人一下子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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