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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自上晌服了丹药,这时已又服了第二次丹药,端坐在蒲团上打坐运气,已感觉精神好了许多。闭目听见了陈洪的声音,便知他所跪的位置,左边长长的寿眉微微动了一下。
二十多年了,每遇嘉靖打坐吕芳便都是静侍在侧,给紫铜炉里添檀香,给神坛上换线香蜡烛,为神坛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尘,都能运步如猫,拈物如针,已经练就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风不起的功夫。只这一点,嘉靖便深惬其意。可今日吕芳突然功力大减,这时正在神坛前揭开紫檀香炉的炉盖刚添了香,听见不见人影但闻其声的陈洪这一声轻唤,合炉盖时竟前所未有地发出了“当”的一声脆响!
嘉靖的双眼倏地睁开了,斜向吕芳!
吕芳徐徐跪下了。
嘉靖:“这一个月来你已经是第三次扰朕的清修了。吕芳,你心里在害怕什么?”
吕芳轻碰了下头:“回主子,奴才在主子身边会害怕什么?……回主子的话,主子不要生气,奴才也老了。”
嘉靖的目光闪了一下,转向精舍门口:“陈洪你又害怕什么?”
“回主子万岁爷,奴才害怕打扰了主子仙修。”陈洪依然隐身门外,轻声答道。
嘉靖:“你打扰不了朕仙修,谁也打扰不了朕仙修。进来回话吧。”
陈洪依然不肯显身:“为了主子万岁爷清静,奴才在这里复旨回话就是。”
嘉靖两眼望着地面,似在感觉什么,接着闭上了眼:“回话吧。”
“是。”陈洪跪在侧门外,“回主子,奴才去了裕王府,裕王爷恭领了圣旨,正在抄写那六句话,还叫奴才代奏主子,他一定赶紧刻了匾送到六必居去。”
“裕王坦然否?”嘉靖闭目问道。
“回主子万岁爷。”陈洪立刻答道,“听奴才传旨的时候,裕王爷那真是诚惶诚恐。”
“对你还客气吗?”嘉靖又问道。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裕王对奴才岂止客气,真是赏足了奴才的脸,当场解下了身上的玉佩赏给了奴才,还问了几遍主子仙体安否。”
嘉靖:“冯保呢?送去了吗?”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冯保已经送到朝天观,交给了管事的太监。”
嘉靖沉默了。
陈洪在门外用耳朵在等着下面即将发生的变化。
吕芳这时爬了起来,从金盆里绞出一块雪白的面巾双手递给嘉靖:“主子,该净面了。”
嘉靖突然手一挥,把吕芳递过来的面巾挥落在地,望向门外:“挨了骂还是挨了打!露出你的原形,让朕看看,也让老祖宗看看!”
吕芳僵在那里。
陈洪一声不吭,依然躲跪在隔门外,有意磨蹭着不进去。
嘉靖望向了吕芳:“老祖宗,他这是怕你呢。你叫他进来吧。”
吕芳扑通一声又跪倒了,只是跪着,没有回话。
“主子千万不要委屈了老祖宗!”陈洪这时慌忙从门槛上爬了进去,爬到离嘉靖约一丈处,连磕了三个头,伏在那里,“奴才确实没有挨谁的打也没有挨谁的骂,当着主子奴才不敢说假话。”
亏得他想,那顶宫帽罩在满头的白绢上哪里戴得稳?他早就换了一根长带子从帽沿两侧紧紧地系在下颌上,高高地顶着却也不会掉下来。
这副样子却还说没有挨打没有挨骂,嘉靖都懒得问了,只望着他,目光里的火苗却隐隐闪了出来。
倒是吕芳问话了:“陈洪,是什么就说什么。是不是冯保那个奴才撒赖,激哭了世子,你不得已责罚自己?”
陈洪又碰了个头,却不回话。
“回话!”嘉靖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
“是。”陈洪又磕了个头,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字。
吕芳跪直了身子望向嘉靖:“奉天命传旨却伤成这样回来,这在我大明朝真是欺了天的罪!主子,冯保那个奴才是奴才一手带出来的,他犯了这般欺天的大祸,说到底罪根还在奴才身上。是杀是剐,奴才甘愿领罪。”
“陈洪!”嘉靖没有接吕芳的茬,紧盯着陈洪,“朕再问一遍,你的头你的脸是自己碰的打的还是别人打的?”
“主子是神仙,奴才不敢说假话。”陈洪十分惶恐的样子,“确如老祖宗所言,奴才见世子被激哭成那样,心里又惊又怕,只好责罚自己,也是担心世子那般小的年岁哭岔了气。”
“裕王呢?李妃呢?他们就不管?”嘉靖依然不依不饶。
“回主子的话。”陈洪急忙答道,“裕王爷是从病床上爬下来接的旨,奴才是在前院见的冯保,裕王爷当然不知道。多亏王妃在一旁拉着世子,奴才才得以将冯保拉出了王府。”
嘉靖的脸色慢慢从激怒转向了冷酷,沉默了少顷:“真是‘十步以内必有芳草’呀。宫里二十四衙门长满了芳草,锦衣卫不用说身上绣的就是芳草,现在连朕的儿子孙子院子里都是芳草。我大明朝真是繁花似锦,绿草成茵哪!”
“芳”者,吕芳也;“草”者,吕芳之势力也;再也明白不过。吕芳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陈洪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陈洪!”嘉靖喊了一声。
“奴才在。”陈洪心里激动得都发颤了。
嘉靖:“草多了必坏禾稼!朕的话你明白吗?”
陈洪当然明白,却慢慢抬起了头,满眼疑惑地望着嘉靖。
嘉靖:“朕上午还有一道旨叫你把提刑司镇抚司那些奴才叫来打招呼,你传旨下去了吗?”
陈洪:“回主子万岁爷,奴才还没来得及,奴才这就去传旨。”
嘉靖:“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刚到北京就在朕身上做起文章来,镇抚司十三太保倒有两个帮他说话,谁给的胆子?你干什么去了!立刻传旨,从提刑司镇抚司开始,锄草去!”
“是。”陈洪磕下头去,这一声答得很轻。
北京城是大,但传起消息来又显得太小,海瑞早上在六必居题字,皇上命裕王抄写刻匾,钱粮胡同已被锦衣卫的人暗中守着,如此等等,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茶楼酒肆,连贩夫走卒全知道了。
一辆马车走到海瑞租住的这个胡同的西口外,那个车夫便再也不愿意进这个胡同,把车停在这里。
李时珍肩上挎着前后两搭的医囊从马车里出来了,被车夫扶着只好在这里踏着凳下了车,给了那车夫五枚铜钱,徒步向胡同里走来。
暑天的落日黄昏正是京城胡同家家在门前泼水消暑纳凉之时,李时珍徐步走去却见这条胡同家家院门禁闭,目及处胡同这一头有两个便服锦衣卫在假装徜徉,那一头也有两个便服锦衣卫在假装徜徉,剩下的便只有偶尔从上空掠过的麻雀。
李时珍径自向这头的两个便服锦衣卫走去,那两个锦衣卫反倒有些诧异了,不再徜徉,站定了,望着他。
李时珍站住了:“请问,今天搬来的户部海老爷住在哪一家?”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一个年轻的锦衣卫:“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找他干什么?”
一连三问,李时珍答道:“我是他的友人,叫李时珍,找他叙旧。二位可以告诉我他的家门了吧。”
那年轻锦衣卫上下打量着他还想盘问,另一个中年锦衣卫望着他的医囊似乎想起了什么:“慢着。先生是不是正在给裕王爷看病的李太医?”
李时珍:“我是在给裕王爷看病,却不是什么太医。”
那中年锦衣卫立刻露出了又惊又敬的神态,竟弯下一条腿给他行了个礼:“真是李神医,失敬了。”紧接着兴奋地对那个年轻的锦衣卫说道,“这就是当年太医院的神医李先生!沈炼公那年在诏狱打断了双腿,便是他老人家去接上的,皇上知道后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知救过多少人的命。”一番感慨讲述,这才又转身向李时珍拱手,“李神医,既是你老来了,小的们不敢挡驾,可我们这个差使你老也知道,恕小的不能领你老去。”说到这里伸手一指,低声地说道,“往前走左边第五个门就是。”
“有劳了。”李时珍见他如此恭敬也向他拱了一下手,徒步向他指的那家门走去。
胡同那头远远的两个锦衣卫早已向这边望来,这边这个中年锦衣卫举起手摆了一下,做了个放行的手势,那两个锦衣卫便转过了身,不再看向海门走近的李时珍。
李时珍走到海家院外门口便笑了。
整条胡同家家闭户,只有这里院门洞开,海瑞竟一个人正举起锄头在院子东面井边那块两丈见方的院坪上挖土。
李时珍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海瑞依然低头挖地。
李时珍又咳了一声。
海瑞还在低头挖地:“有公事我这就跟你们去,要喝水自己到井里打。”
李时珍徐徐走了进去,见西面槐树下有桌有凳,径直过去,放下医囊坐了下来,自己提起瓷壶倒了一碗水,慢慢喝了起来。
海瑞还在那里挖着土,声音却不太客气了:“家里有内眷,喝了水就请出去。”
“那就把内眷请出来让我看看。”李时珍这时才接言了。
海瑞停下了手中的锄,慢慢转过了身,目光一亮,一时愣在那里。
李时珍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提起小桌上的瓷壶在另一只碗里倒满了水端了起来,笑着向他慢慢走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海老爷,太阳都落山了,你在锄什么?”
“李先生!”海瑞这才扔掉了锄头,激动地迎了过去,弯腰长揖,接着双手接过了李时珍递来的水:“‘长安居大不易’,见这块地空着,准备种点葱蒜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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