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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认!”陈洪又喝了一声。
“且慢!”跪在椅子前的黄锦跟着大喊了一声。
陈洪一怔。
黄锦这时高抬着头望着陈洪:“请问陈公公,旨意宣读完了吗?”
就等着黄锦今日跟自己抬杠,这时这样问自然是在要跟自己叫板了,陈洪偏不答。
“到底宣读完了没有?”黄锦提高了声调。
“宣读完了怎样?没宣读完又怎样?”今日已不是往日,陈洪这句反问已露出了杀气。
那黄锦倏地站起:“宣读完了还让我们跪着?我们现在跪的到底是皇上,还是你!自己不讲规矩,反叫别人讲规矩。起来,都站起来!”
“谁敢!”陈洪这一声就像枭鸟夜叫。
除了黄锦站在那里,其他的人果然没有一个敢站起,包括另外两个孟姓石姓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枭叫声在空中慢慢消失了,院子里更显黑压压一片沉寂。
“上谕!”陈洪波谲云诡这时又突然宣旨了,声音却故意压得低低的,目光却斜向黄锦。
轮到黄锦一愣了,一口气憋在喉咙口却不得不愣生生地又跪下了。
嘉靖的口谕历来云遮雾罩,本意就是让那些官员们揣摩惊惧,无奈提刑司镇抚司这些人都没有读什么书,因此曾有恩旨,司礼监对他们传旨时可以用自己的话附带解释,陈洪这时正好利用这个权力夹带着自己的话,模仿着嘉靖的口气借雷打人了:“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陈洪有意把“芳”字拉得长些说得特重,说了这句偏又停住,让众人去揣摩。所有人果然都是一惊,尤其黄锦更是一惊。他明白,这个雷竟劈向了老祖宗!
陈洪接着模仿道:“宫里二十四衙门长满了芳草,现在连镇抚司里都长满了芳草。锦衣卫你们这些奴才,先看看自己穿的衣,哪一件上面不是花团锦簇?却不知贵贱,偏要往上面添草!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朝廷那些三品以下的官也没有比你们穿得好的。朕何时亏待了你们?功夫练过了头,胳膊肘向外拐了!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起朕的文章来,十三太保倒有两个帮他说话!是哪两个,自己站出来!”
朱七和齐大柱几乎是同时站起了,走到中间那条石面路上面对陈洪跪在那个中年锦衣卫身前。
“原来是七爷和十三爷。”陈洪的语气装作特别亲和,“七爷好,十三爷好!”
“陈公公!”朱七挺起了山一般的身板,“属下们犯了哪条治哪条,领罪就是。”说完刷地把衣服扯开连里带外一把脱了下来放在地上,光出了身板。
齐大柱紧跟着一把脱下衣服放在地上,也光出了身板。
陈洪的目光飞快地笼罩了一遍院子里这些大内高手们,知道该收该放了,声音一下子柔和下来:“刚才黄公公问我皇上的旨意宣读完了没有,现在告诉你们,圣意都传了。该跪的跪着,其他的有椅子请坐椅子,没椅子的委屈点在院子里坐下吧。”
黄锦领着另两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站起了。尤其黄锦,这一次爬起格外沉重,那两个太监都坐下了,他才在自己的椅子上慢慢坐下,坐下后便低头不语。
左边提刑司的头目们,右边镇抚司的头目们就地盘腿在院子里也都坐下了。
只有朱七齐大柱还有那个中年锦衣卫跪在中间那条石面路上。
“刘二。”陈洪叫那个中年锦衣卫。
那中年锦衣卫身上还穿着衣衫,抬起了头:“回陈公公,奴才在。”
陈洪:“你在镇抚司快二十年了吧?真没想到,你这样的老人也会当差当到替罪官家里去买东西。摸着你的胸口算一算,皇上喂你一家子的东西吐出来也能装上好几船了吧?竟这般没有天良,怎么治你呢?”
“陈公公!”齐大柱倏地抬起了头,“刘二是我的属下,那个户部主事海瑞曾经救过我的命,是我叫他们照看着点,所有的罪都应该我当。请陈公公不要追究刘二。”
“好汉!”陈洪立刻夸了一句,“知恩图报,你这一番话还真难倒了我。七爷,你是他的师傅,你说怎么处治?”
朱七只好答话了:“如果万岁爷没有说砍我们的头,按家法,刘二该廷杖二十,齐大柱该廷杖四十,我该领杖八十!”
“那就按家法行事吧。”陈洪的目光望向了左边前排的几个提刑司头目,“活该怎么做你们知道。把皮肉打烂些,再送给万岁爷看。让主子万岁爷消了气。明白吗?”
神坛前的烛火都点着了,精舍里该点的灯笼也都点亮了,一片通明。
嘉靖不知何时又穿上了那件绣满了《道德经》的袍子,在神坛的拜垫上跪了下去,拜了三拜,跪在那里,手拈法指,口中念念有词。
吕芳跪在他那尊蒲团边上,紧紧地趴着一动不动。
嘉靖念咒毕,站了起来,走到御案前,拿起了朱砂笔,在朱砂盒里蘸饱了朱砂,接着在一张黄裱纸上疾画起来——一道奇形怪状的符画出来了!
嘉靖搁下了笔,望着那道符,好一阵沉默。
那符上的朱砂很快干了,嘉靖双手捧起:“吕芳。”
“奴、奴才在。”吕芳依然趴着,声音哽咽。
嘉靖:“跟了朕大半辈子,带着这个,可保你下半辈子的平安。”
“奴才……”说了这两个字吕芳哽住了,好久才咽下了那口眼泪,“能伺候主子这四十来年……奴才知足了……”
“拿去吧。”嘉靖不再看他,径自走到帷幔里的龙床上自己侧着身躺了下来。
吕芳转过了身,面对嘉靖躺着的背影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慢慢走到御案前双手捧起那道符,低头走出了精舍的门。
嘉靖面朝床里躺着,眼睛睁着,眼角边这时竟也滴着泪。突然他听到了精舍外大殿内的声音。
是吕芳的声音:“陈公公,主子万岁爷全拜托你了。我给你磕头了。”
嘉靖翻身坐起。
外面立刻传来陈洪的声音:“折杀奴才!伺候主子是奴才的天职,老祖宗千万别折了奴才的寿!”
接着是两个人磕头的声音。
再接着便沉寂了。显然吕芳已经走出了殿门。
嘉靖站起,慢慢走到蒲团前盘腿坐下。
精舍门口出现了陈洪的身影:“启奏主子万岁爷,镇抚司那几个奴才都责罚了,现在他们自己来给主子万岁爷请罪了。”
嘉靖:“进来,都进来。”
“进去吧。”陈洪在前面领着,第一个是光着上身的朱七,第二个是光着上身的齐大柱,最后是光着上身的刘二。
陈洪向嘉靖磕了个头站起在他身侧站定。
朱七领着齐大柱刘二艰难地跪下了,双手撑着地磕了个头,又双手撑着地,跪着转过了身子,将背部亮向嘉靖。
三个人的后背都已血肉模糊!
“唉!”嘉靖这口气叹得好长,“‘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朕也有过啊!”
陈洪扑通跪下了:“主子万岁爷这样说,奴才这就自领廷杖。”
嘉靖:“你是该想想自己的过错了。朕叫你跟他们打个招呼,也没叫你把人打成这样。”
陈洪立刻举起手在自己依然红肿的脸上响亮地扇了一掌,接着还要扇。
“罢了。”嘉靖叫住了他。
陈洪趴了下去。
嘉靖:“朱熹说过,万事都有个理。老十三怎么就能到朕身前来当差?都因当初那个海瑞救了他。他要是今天连海瑞都不认了,往后也就不会认朕。这就是个理。十三。”
齐大柱背对着他趴下去了:“奴才在。”
嘉靖:“去那个海瑞家里吧,救命的恩人,应该去看看。”
齐大柱趴在那里:“是……”
嘉靖:“朕用天目看了,给裕王瞧病的那个李时珍现在正在海瑞家里,你去顺便让李时珍给你治了伤。有好药给你师傅还有刘二也讨些来。”
“是……”齐大柱忍着泪答道。
嘉靖转对陈洪说道:“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手里连一根针都没有,你派那么些锦衣卫守在他门口干什么?都叫回来。”
“奴才遵旨。”
陈洪答着,心里却默了一默。
古人之交,贵在对方身处逆境时能终日相陪毫无倦意。李时珍给海妻诊了脉开了药方又亲自去给她买了药回来,让海瑞熬上了,这时还陪着海母海瑞在这里坐着叙谈。
三人都在这里,那药罐便在这个屋子里一个白炭小火炉上熬着,咕嘟咕嘟正冒热气。
“退些炭火。”李时珍对海瑞说道。
“是。”海瑞站起来走到小火炉前,拿起火钳夹出了些炭火。
海母望着李时珍:“李太医,家里虽然窄,可这个时候门外站着那些人你也不好走了,就在书房里打个地铺,跟汝贤一起睡吧。”
李时珍一笑:“我可不跟他睡,他那个鼾打得我睡不好。门外那些人挡不了我,我再坐片刻就走。”
海瑞踅回来了:“母亲,你老也倦了,先去安歇,儿子陪李先生再说说话。药熬好了送他走。”
海母站起了,李时珍跟着站起了,可这时有人敲门了。
三个人都对视了一眼,接着望向院门。
“母亲先去安歇,儿子去看。”海瑞说着走出屋门,站在院门内问道,“谁?是公事,还是私事?”
敞开门的北面正屋里,李时珍和海母也注视着这里。
门外传来了齐大柱的声音:“恩公,是我。大柱看望太夫人夫人和恩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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