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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眼里哪有半点欢喜的神色,本想再驳斥他,见他满目乞求的神色,便不再看他,将目光转向精舍里面那道门,穿过正对着那道门洞开的南墙窗口,望向远方天际闪烁的星斗,突然喃喃地顾自念起了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黄锦大惊失色:“主子,大吉的日子,主子万万不可……”
“闭嘴!”嘉靖已经闭上了眼睛。
黄锦也只得闭上了嘴。
大铜壶的滴漏声越来越响!
低头紧盯着滴漏木刻的陈洪猛地抬起了头,快步走到大殿门口,做好了准备发令的手势。
徐阶那些官员都挺直了身子。
殿外大坪里两班道众都拿起了法器仙乐。
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陈洪那只高举着的手,只等那手往下一按,便山呼万岁,鸣钟奏乐。
陈洪高举着手,左耳简直竖得都拉长了,单等精舍里那铜磬一响。
黄锦两眼直着,铜壶木刻上“酉”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戌”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
黄锦强堆出满脸笑容从铜磬中捧出那跟磬杵高高举起双腿朝嘉靖跪了下来:“天地吉时良辰,奴才启奏主子万岁爷起驾!”
嘉靖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黄锦捧在自己面前的那根磬杵,却一动没动。
铜壶的滴漏声更响了,嘉靖依然一动不动,黄锦感觉到铜壶里滴下的每一颗水珠都落在自己的脑门心上,那水珠又变成了汗珠从他的发际沿着脸流了下来。
嘉靖终于慢慢伸出了手,抓过了那根磬杵,瞟了一眼身侧的铜磬,突然举起磬杵往地上一摔!那根磬杵,立刻断成数节,好些碎片迸溅起来!
黄锦跪在那里眼睛都直了!
只听到里面有一声响,陈洪那只手刚要往下按,亏他立刻又停住了——面露惊愕之色!
那一声跪在门边的徐阶等人也听见了,不是铜磬在敲,而是砸碎东西的声音,所有人都惊愕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精舍那个方向。
从大殿的大门可以看到,静候在大坪里那些人众也都惊愕在那里。
一切又都归于沉寂,漫天的大雪这时竟也小了,那上应天罡下应地煞一百零八只灯笼便突然亮了许多。
谁也不敢动,谁都在等着,等着下面发出的不知是什么声响。
嘉靖从袖中掏出一份不知何时早已写好的御旨朝跪在地上的黄锦扔去:“出去宣旨!”
黄锦省过神来,连忙捧起那道御旨,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踉跄着向精舍外走去。
陈洪终于听见了精舍传来的脚步声,接着看见黄锦走了出来。
陈洪立刻迎了过去,压低着声音:“怎么回事?”
黄锦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向殿门,走出殿门外站在那里。
无数双目光都投向了站立在殿门口的黄锦。
黄锦何时有过如此大的气场,这时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黄锦展开了圣旨:“上谕!”
“万岁!”所有人立刻有了反应,同声答了这一声,原本跪着的大臣都趴了下去,原本站在石阶和殿坪上的人都跪了下去。
陈洪本还在殿内门口生黄锦的气,这时也只好在殿内跪了下去。他身后满殿捧着御物的太监们都跟着跪了下去。
黄锦事先也不知道这道旨意里的内容,颤声读道:“朕御极四十有五年矣!敬天修身,卧不过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紫禁城广厦千间避而不居,思天下尚有无立锥之民也。故迁居西苑,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风雨而已。奈何建一万寿宫永寿宫竟遭天下诟病,百官竟无一人上贺表者?且以野有饿殍官有欠俸迁怨于朕,朕之德薄一至于斯乎!朕将两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诸尔内阁及各部有司,前因严嵩父子及其党羽天下为私贪墨而害民,今尔徐阶等大臣举止无措踟蹰而误国。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
读到这里黄锦已经满脸流汗,口舌干燥,已经读不下去了。
徐阶等一应大臣全都匍匐在地,无不惊惧莫名。
黄锦好不容易运出了一口津液,润湿了舌头,接着读道:“百官诟朕,朕其病也!民有饿殍,朕其忧也!万寿宫、永寿宫朕尚忍居之乎?着尔徐阶等人会同裕王筹一良策,安我大明,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宁,朕一日不迁居万寿宫永寿宫。钦此。”
——为了给他修这两宫两观,徐阶等人绞尽脑汁不惜东墙西拆,挨了多少唾骂,误了多少大事。如今到了乔迁之时,他又突然不搬了,而且骂尽百官,罪及众人,原因只是挨了毒打之后在京诸官没有都上贺表而已。都道天有不测风云,毕竟础润知雨,月晕知风,有迹可寻。可这位皇上如此变幻莫测,岂止不润而雨无晕而风,简直是旱天惊雷,冰雹打头!
这时雪都停了,寒风又起。听完了旨,徐阶等人身心俱寒,都僵在那里。
众人都懵了,身为首辅徐阶却必须表态,勉力双手撑在地上,抬起了头,大声说道:“臣徐阶等尸位内阁,举止无措踟蹰误国,上遗君父之忧,臣等愿受天谴!伏乞我圣上龙驾迁居万寿宫永寿宫,以补臣等不可或恕之罪于万一。不然,臣等万死难安!”说到这里悲从中来,万般委屈化作了一声号啕,老泪纵横!
内阁其他三员,六部九卿各位堂官也是委屈万分,此时被徐阶这悲声一放牵动了衷肠,一齐号啕大哭起来!
站在他们面前宣旨的黄锦这时也转身跪了下来,跟着放声哭了出来。
站在大坪里那朝天观玄都观两个观主这时另有应变之策,二人对视一眼,大声念起了符咒。紧接着他们身后的道众一齐跟着念起了符咒。
一时间大哭声念咒声与深夜越来越大的寒风并作,玉熙宫大殿在灯光中摇曳,仿佛要被这潮浪般的声音浮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从大兴回来后,海瑞突然病倒,竟至人事不省,在海母近五十年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一婆一媳家无三尺应门之童,可怜两个妇人一老一孕半拖半抬将海瑞就近搬到了海母的床上,替他盖上了海母平时盖的那床薄被。海妻情急之下求告对面那户近邻,那近邻知这海老爷是位清官,当即受托派人去告知了王用汲。王用汲闻讯带着一个长随先去了裕王府,叫出了李时珍,赶到海宅,已经戌牌时分。
海瑞躺在床上依然未醒,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李时珍默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三指搭上他的手腕。
海妻这时也顾不得避嫌,站在一旁不停地淌泪,海母就坐在床边儿子的脚头,一手捏着儿子的手,一手不停地抹泪。
王用汲也是满脸忧急,紧盯着李时珍给海瑞诊脉。
李时珍松开了手:“准备几样东西。”
“什么东西?”王用汲抢着问道。
海母海妻都收了泪紧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把家里的棉被都搬来给他盖上,再搬个火盆来,生一盆大火。”
“我去拿被!”海妻连忙走去。
王用汲立刻对站在门外的长随吩咐道:“去厨房,搬火盆搬柴!”
那长随应着立刻朝客厅正门奔了出去。
“他今年都五十了,从来就没有这样。”海母说着又淌泪望向李时珍,“怎么会突然病成这个样子?”
李时珍:“太夫人不要担心。刚峰兄原是个极阳之体,本身极能抗受风寒。可骤然到了极寒之地,由于几日几夜不食不睡,极阳尽而极阴生,风寒侵入了肌骨,因此这样。”
海母立刻变了脸色:“要紧吗!”
李时珍急忙接道:“有我在,不打紧。先发出一身大汗,再准备一碗热粥,喝下去我再慢慢给他调理。”
“厨房现就有粥,我去热。”海母立刻站了起来。
王用汲一把扶住她:“太夫人,我去吧。”
海母:“粥是我热的,我知道在哪里。拜托你帮我陪着李太医。”
“那太夫人走好了。”王用汲只好松开手让海母走了出去。
说话间海妻已经搬来了一床被子,王用汲连忙接过,盖在海瑞身上。
“不够。”李时珍说道,“有多少被褥都请拿来。”
海妻低头站在那里,眼里又淌下了泪:“家里也就这床被了……”
李时珍和王用汲碰了一下目光,二人心里都是一酸。
王用汲当即将搁在椅子上自己那件披风和李时珍那件披风都抄了起来盖在海瑞的被上。
那个长随正搬着生燃了的一盆火进来了。
“把火生大些!”王用汲一边对那长随说道,一边又去解身上的棉袍。
那长随赶紧趴下身子吹火,那火熊熊燃了起来。
王用汲已将身上的棉袍又盖在海瑞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内布长衫和一件厚布夹衫。
“再搬些柴来,再烧大些。”李时珍大声说道。
那长随又奔了出去。
李时珍这时也解下了身上的棉袍,盖在王用汲那件棉袍上。
海妻眼泪刷刷地直淌,也去解身上的腰带。
“万万不可!”王用汲连忙阻住了海妻,“嫂夫人有身孕的人,可不能再感了风寒。也去厨房帮太夫人吧,这里有我。”
海妻依然要解掉身上的粗布棉衫。
“够了。”李时珍也出面阻止了,“嫂夫人要再病了,伤了胎儿,我也没有办法救你们了。听王大人的,去厨房帮太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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