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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依然定定地坐在那里:“阁老。”
徐阶:“辰时正了,是否应该催催,那个海瑞该押来了。”
陈洪:“不急。海瑞什么时候押来还得候旨。”
又改成候旨了,众目相觑,只好等着。
陈洪的目光也望向了渐渐升高的太阳。
狱中不知日夜,只有通道石墙上的灯在泛着黄光。
大牢通道墙上油灯弱弱的光反照进海瑞的那间牢房,隐约可见四面石墙半地稻草,依稀可见镣铐锁着的海瑞的身影箕坐在那里。
海瑞在前一天便被告知,今日辰时要去都察院大堂接受驳审,这时已然早起,闭目在这里等候押解。
长期在黑暗中的人对光的反应都十分敏感,海瑞这时虽闭着眼却很快感觉到有一片光亮渐渐强了起来,接着听到好几个人的轻步声向这边走来。
“就是这里。”海瑞听到牢门口锦衣卫狱卒在悄声说话。
“怎么床和桌子凳子都没有?”另一个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太监。
海瑞依然闭着眼。
“先搬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来,我走后再安张床。”又是那太监的声音,“开门吧。”
接着便是牢门打开的声音,一个脚步声进来了。
海瑞依然没有睁眼,但已能感觉到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很快,便听见有人搬着桌子和凳子进来的声音。
他面前那个太监的声音:“放在这里,你们都到外面看着。”
有两个人答道:“是。”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出了牢门渐渐远了。
“我姓石,是新任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有话问海主事。”那人就是司礼监排在黄锦后面的那个石姓秉笔太监,现在升了首席,说这句话时,声音十分公事。
海瑞这才睁开了眼,搬进来的桌子上灯笼光十分明亮,他看见了面前一件鲜红的袍子一双乌黑的靴子,慢慢抬起头,才看见了那是一张中年太监的脸。
那石姓秉笔太监也紧紧地望着海瑞:“我是奉旨来问话的,皇上说了,你可以坐着回话,也可以站起来回话,要不要我帮你站起?”
“公公请坐就是。皇上既有特旨,我就坐在地上回话吧。”海瑞依然箕坐在地上。
那石姓秉笔太监只望了一眼方桌边那把圈椅,却并没有去坐,依然站在原地,望着海瑞:“你是个清官。”
海瑞不禁又望向了他。
那石姓秉笔太监:“这是皇上的原话。”
再心静似水,海瑞此时心中也不禁涌过一丝感动。
那石姓秉笔太监:“皇上说,你想做比干,他却不是纣王。”
海瑞想了想,回话了:“大明朝不是商朝,没有比干,也没有纣王。”
那石姓秉笔太监:“你这句话回得好,我会如实回旨。我来有两番意思要告诉你。第一番意思是皇上的意思,你听清楚了。”
海瑞:“请说。”
那石姓秉笔太监:“你就要在都察院大堂受审。审你的是都察院、通政使司、翰林院、国子监那些御史翰林和给事中。你的奏疏也都早发给他们了,他们要将你说的那些不通的话一句句驳了。皇上叫我问你,面对他们的驳斥,你有没有话回?”
海瑞:“该回的便回。”
“哪些该回,哪些不该回!”那石姓秉笔太监突然生气了,忍不住在地面上跺了一脚,接着在他面前来回疾走起来!
海瑞乜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又气又急的样子,便不回话了,又闭上了眼睛。
“要找死,通惠河跳下去就是。买根麻绳也不过两文钱。”那石姓秉笔太监依然来回地在他面前走着,“偏要搅得天下不安!海主事,什么‘文死谏,武死战’那都是狗屁。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人才信那一套。自己找死还要牵连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海瑞依然闭着眼不答。
那石姓秉笔太监站住了:“我今天来是来救你的。一句话,待会儿到都察院大堂只要你在那些人面前认个错,皇上便会放了你,也不会因你再牵连其他人。你听明白了没有?”
海瑞睁开了眼:“我想听石公公的第二番意思。”
那石姓秉笔太监望着他,脸色慢慢又缓和了,回头看了一眼牢门外,在他面前蹲下了,压低了声音:“你上的这道疏已经牵涉到了我大明朝的根本,我这句话你听不听得懂?”
海瑞:“请说下去。”
石姓秉笔太监:“大了我不说。就说宫里,还有镇抚司就好些人受了你的连累。吕芳吕公公人都去了南京,有人都借你这个事想把他杀了。黄公公阿弥陀佛一个人,帮你说了几句话,现在关在提刑司每天受折磨。对你一直不错的那个齐大柱和朱七也都被抓起了。还有你的那个好朋友王用汲昨天也急调回京了,今日你要不认错,那些人一个个都得死,这些你知不知道?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总不能也不管别人的死活吧?你难道就不想救救他们?”
海瑞:“我怎么救他们?”
石姓秉笔太监:“就是我刚才那句话,待会儿只要你认一句错,所有的人都救了。”
海瑞脸上浮出了沉痛的神情,却依然不语。
石姓秉笔太监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等着,等他松口。
“我没有想牵连别人。”海瑞终于开口了。
“那就好!”那石姓秉笔太监紧接着赞了一句,“怎么认错皇上都替你想好了,也不要你太难为自己,就说自己读圣人的书没有读通,把孔圣人孟圣人和黄老给弄混了,才说了那些疯话,然后自己请罪。你请了罪,皇上就不会给你降罪,还会破例将你调到国子监去,名义是让你去好好读圣人的书,实际都给你安排好了,让你参加贡考。你不还只是个举人吗?参加了贡考,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会有了。圣德巍巍,你的前程也有了仕途的底子。这可是有史以来没有的一段君臣佳话!”
那双期待的目光离海瑞不到一尺,海瑞望着这两只黑暗中闪着光的眼,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海瑞不再看那双眼睛,闭上了眼:“请公公转奏皇上,臣海瑞无话回奏,只能用圣人的话回奏,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子曰:‘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请皇上多想想我大明的社稷江山,多想想天下的苍生百姓。我个人的死活不过如一片落叶,化为尘泥罢了。”
一声无奈的叹息,接着便是石姓秉笔太监站起时袍服的窸窣声,接着便是那双靴子离开牢房的步履声。
海瑞这才睁开了眼,灯笼依然亮在今天搬来的木桌上,牢门也依然洞开在那里,牢门外不见了那个石姓秉笔太监,只两个锦衣卫还有两个提刑太监钉子般站在那里,这时牢房外通道里又传来了脚步声,牢门口两个提刑太监两个锦衣卫竟对着通道那头都跪了下去。海瑞想应该是押他去都察院大堂的时候了。
海瑞又习惯地闭上了眼,等候吆喝着押他走出牢门登上囚车。
几个人的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住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海瑞又听见了一群人的脚步声离开了牢门走向了通道的那端。牢门外突然又安静了下来,接着是一个人极轻的脚步声走进了牢房。海瑞眉头略抖了一下,感觉到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石姓秉笔太监,只知他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好久没有声音,显然在一直盯着自己。
“就要审你了。”终于出声了,果然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语调十分缓慢,十分阴沉,却有一股莫名的巨大气场压来,海瑞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定了定神,慢慢睁开了眼向那人望去。
那个人端坐在椅子上,那双眼像两只深洞果然正在盯着他。五月初已接近半夏,这个人里面却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外面还罩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显不出他的官阶,也看不出他的身份。
从来没见过,海瑞当然不认识,这个人就是他在奏疏里痛斥奏谏的当今皇上,君临天下四十五年却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嘉靖帝!
嘉靖又望了一眼披着锁链箕坐在乱草上的海瑞:“那么多人审你一人,谅你也不会心服口服。皇上叫我事先将这些人驳你的话告诉你,想听你是怎么回他们的话。”
“既然有旨意,该回的话我都会回。”说到这里,海瑞突然对这个身形高瘦长眉长须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倏地问道:“大人能否告诉我在哪个衙门任职?”
嘉靖的目光依然望在奏本上:“和你一样,在大明朝任职。你回话就是。”
海瑞:“那就请问吧。”
嘉靖看着李清源那道奏本:“国子监司业李清源问你,‘我华夏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首推何人?’”
海瑞:“当首推汉文帝。”
嘉靖依然看着奏本:“文帝之贤,文景之治,后世莫不颂之,你却在给皇上的奏疏里引用狂生贾谊之言,求全苛责,借攻讦汉文帝以攻讦当今圣上。如此贤明之君尚且如此攻击,你心目中的贤明之君是谁?”
海瑞:“尧、舜、禹、汤!”
嘉靖目光一闪刺向了他:“李清源问的是三代以下。”
海瑞:“臣的奏疏里已经说了,三代以下汉文帝堪称贤君。”
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奏本:“李清源问‘你既认汉文帝为贤君,为何反责文帝优游退逊,多怠废之政’,这话是不是影射当今皇上?”
海瑞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回话?”嘉靖的目光依然在奏本上。
“此言不值一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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