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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农民们的专制性格往往比统治者还要鲜明和强烈。他们最豪迈的宣言不过是“大丈夫当如是也”。他们的家长制作风、权威主义倾向,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比统治阶级更甚,而他们的统治技术,更为粗犷。这就决定了,一旦他们掌握了权力,他们对阶级兄弟往往更为残忍,他们的统治手法往往更为暴虐残酷,他们的政权自私性更强。
洪秀全建立的政权,其等级制度之森严为中国历朝之冠。更为可笑的是,在太平天国这个农民自己的政权中,对官员和军人的惩罚措施居然有一条是“罚做农民”。
而由底层出身的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是专制程度最深的一个王朝。朱元璋的用人行政,带有明显的目光短浅、实用主义、愚昧落后的农民特征。
那些为历朝历史研究者所乐道的“均田”、“均富”等平均主义要求,以及摧富益贫的口号,最初都是由儒家创始人提出来的,不是造反农民的发明。
所有的农民起义口号,都没有超出封建宗法制度的范畴。
中国历史上数千百次惨烈的农民起义,并没有带来基本制度上的突破和创新,没有为中国历史冲破循环状态提供任何可能。农民起义的目的,不在于摧垮不合理的制度,而是进行调整和维护那样的制度。它是一次大修,是一次保养,是一次升级,而不是一次革命和创新。
农民起义只是专制主义释放矛盾的一种调节机制。农民起义如同越狱,而每一次越狱之后新建起来的牢狱,设计得就更为科学合理,抗爆性更强。
农民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是比以前更严密的控制,更坚固的监狱,是更好的驯化,是国民性格上进一步退化。从汉到清,这一规律至为明显。
第三十节 “贼之失势在止”
张献忠的第三个问题是军事优势的丧失。
在明末诸雄中,张献忠部能脱颖而出,横行天下,据地开朝,最重要的因素是张献忠出神入化的游击战术。
在张军中,骑兵和步兵的比例是“马七步三”,主力部队“人人有精骑或跨双马”,“介马有付,去来如风,一日夜踔(chuō)数百里”。每到一处,在缴获战利品时最重骡马,其他均不在意。
张军拥有强大的骑兵,史称:“献(忠)之行兵,其来也,如风雨之骤至,其去,如鬼蜮(yù)之难知。故数月间或驰江北,或趋楚豫,蹂躏三省,令官兵追逐不暇,即孙子所云‘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避实击虚’之法。将帅坠其术中而不觉耳。”
速度带来主动,而主动是取胜的关键。张献忠部惯于“以走致敌”。张献忠一生不打防御战,在进入四川之前,他的战略原则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避免死守一隅,高速度地流动作战。他们没有固定不变的据点和进攻目标,从不死攻一城,他们所进攻的地区,正是明军防守薄弱的空虚地带。故能避实就虚,节节取胜。
相比之下,明军则要笨重得多。他们处于明处,每个据点都要驻兵,永远处于守势,战线拉得很长。“我(指明军)无所不守,彼无所不攻”,他们被庞大的后勤所制约,被起义军拖着走,要围则困不住,要追则追不上,经常处于消极、被动的地位。正如张献忠农民军所唱的:“前有邵巡抚,常来团传(转)舞;后有廖参军,不战随我行;好个杨阁部,离我三天路。”
然而,据地开国后,形势完全变了。
做了皇帝,就要派兵四处把守自己的帝国。不但是边境上要列重兵,每个城市都得驻兵来镇压地方上的反动势力。作为一股聚集在一起的“流贼”,张军声势浩大,然而一旦分散到四川各处,张献忠发现他的军队就如同一把米撒进大河里,转眼不见踪影。因为无那么多兵力可分,他只能在每府每县,象征性地驻上那么千把人。甚至有的县,只有县令一个人是他派去的。这是他不能确切占有边远各地的重要原因。
明户部主事张绍彦说:“贼之得势在流,而贼之失势在止。”这确实是至理之言。张的军事优势正在流,一旦静止下来,由进攻变成防守,张军的劣势一下子就显露出来。过去他主动,敌人被动,现在敌人处处主动,他处处被动。在停止流动之后,他们被迫打自己不擅长的防御战。
张军过去纵横江楚的进攻精神没有了,叱咤风云的凌厉锐气消失了。由于战线越来越长,他的布防中不可避免地出现越来越多的漏洞和薄弱环节。
那些过去不堪一击的手下败将,现在一个个又变得强大起来。
第三十一节 对起义者的再起义
大西王朝建立的第二年,军事上就出现了败势。春,明将曾英突破川东防线,进入四川,攻占了重庆。张献忠忙派刘文秀反攻,亦被曾英打了个大败。不久,明朝将领先后占领了四川东部和南部的綦(qí)江、宜宾等重镇,逐步开始向川西平原蚕食。
一开始,张献忠尚不以为然。胜败乃兵家常事,近二十年间,他曾经无数次走投无路,不也是过来了吗?他毫不慌张,派出人马,四出征伐。
可是很快,张献忠就发现不对劲了。他面对的不仅仅是明朝正规军的进攻,更可怕的是他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在大西政权的统治下,历史教科书上难以见到的现象出现了——对起义者的再起义。看到张献忠出现败势,四川各地在富家大户和原地方官的领导下,纷纷起来。
拥众据城邑,保村落,驻山谷,拒险寨者不可胜数。
凡献忠所选府、州、县官,有到任两三日即被杀害,甚至有一县三四月内连杀十余县官者。虽重兵威之,亦不能止也。
清人彭遵泗著《蜀碧》更载:
蜀民共起,杀伪守牧令判等官。贼所破郡县置守牧令判等官,缉捕百姓。时四方兵大起,民之荼毒未尽者,斩木揭竿,纠集杀贼。一时伪官或刺于庭,或生畀之火,或投之于水,几于殆尽。
在南充,原举人邹简臣,潜与顺庆豪杰倡义,建“中兴”赤帜于江浒,数日众至十余万,军声大振。贼卷甲遁,恢复顺庆十余城。渠县进士李含乙,永川刁、古二族,顺庆谯、冯二姓,潼川杨先志、林时泰,詹州陈铁脚,岳池刘武举俱起义兵。
川西原明朝军官朱化龙“敛兵自守”,也割据一方。黎州土司十六岁的马京起兵反抗,“得兵万余,恢复雅黎”。在张献忠实际控制区内的百姓也纷纷起义,起义兵斩伪令者,所在皆是。后来竟弄到这样的地步,成都百里外,櫌锄白梃,皆与贼为难。
越来越多的人踊跃参加官军。《蜀警录》载:“曾英至重庆,驻兵江上。招集难民入伍,舳舻百里,旌旗蔽江。”明军势力迅速壮大起来。
第三十二节 两个传教士的回忆
张献忠始则有条不紊,继而手忙脚乱,终于惊恐绝望。
十多年提着头沐风栉雨,身先士卒,虽然艰苦,却也快意。胜也胜得痛快,败也败得干脆。如今住进了皇宫,开辟了帝业,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焦虑烦恼之中。
作为一个职业军人,他还没有学会治理帝国这个需要同时处理多种事情的弹钢琴艺术。日理万机,千头万绪,百爪挠心,心中如焚,压力从四面八方朝张献忠一个人压来,几乎要把他压得粉碎。从各个方面传来的消息,都是警报和败绩。按了葫芦起了瓢,好不容易镇压下一处,更多的火苗又在周围燃起。
最初的新鲜劲过去了,现在他越来越懒得上朝,脾气也越来越大。有一天上朝,忽然把自己头上戴的那顶镶满了宝石的金冠摘下来,扔到地上,用脚上去一顿乱踏,踩得稀烂。旁边人看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劝。踩完了,把旁边侍卫的大沿布帽夺过来,戴在头上,大笑道:“他娘的,老子还是戴这个舒服。”
他越来越怀疑挥兵入川是个错误。初以为蜀人柔脆,容易征服。不想他们是柔而不脆,一时望风而倒,终久却不屈服,正像《蜀碧》所评论的:
乃西川人性戆愚,特明顺逆,不量势力,不肯被不义之名,故其所置郡县贼吏特以兵威迫胁,民勉听从,兵才他适,则群起而杀之。
这个时候,张献忠军中掳获了两名在四川传教的西方传教士,分别是意大利的利类思和葡萄牙的安文思。他们分别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和十三年(公元1640年)来华,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进入四川传教。他们被张献忠留在身边,相处一年多。逃出张军后,其所见所闻载入《圣教入川记》一书,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记载。
两位传教士回忆,随着军事上的失利,张献忠的酒越喝越厉害,也越来越依赖看他人流血来寻找一点刺激。他们经常见张献忠发脾气,谁也不能劝止。
某日,张献忠心情不好,“即杀军官三员,宣其罪状,谓伊等在席间高声谈论,绝无顾忌”;某日“又杀文官一员,谓其吸烟太多,精神疲惫”;“又杀太监七名,谓有多数军官在朝私语,该太监等溺职不报,罪当斩决云云”。
无论是宫内男女还是大小官员,只要稍不如意,即处以绞刑、斩首,或凌迟碎骨。神父们的好友、礼部尚书吴继善,就是因奉命分配马匹给各军,请示张献忠开列名单,以此细故而触怒张献忠,即受酷刑而死的。有位武官,素为张献忠所宠,因为冬至节祀天,未遵张献忠令读条文,以致冒犯张献忠,被鞭打至死。还有位官员,因谏张献忠少杀无辜,而被重刑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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