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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观望那些古老高耸的柏树和杉树,因为长久的雨水浸淫,不见天日,树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历史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死气沉沉。终年雨水绵延不绝,不见阳光渗入。它们使森林成为幽暗的洞穴。所带来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大江的轰响声音,仍在右侧远处回响。
寂静中只听到风雨穿掠而过的声音。森林发出深沉浑厚的呼吸声。她明确地感觉到了这
种呼吸。她相信它的生命力。这一个瞬间与它交会而过。这能量渗透了她全身的骨骼,肌肤,血液。呼吸在剧痛的胸腔中变得新鲜而纯净。内心的重重障碍被一层层地刮除。思虑寂然而清透。这是踏上路途,每日长时间行走,所感受到的变化。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闯入森林的心脏之中。它的核心封闭而强盛,也不悦人。也许它象征着和地球同步的时间。而她穿行而过,仿佛从此地到彼岸的蚂蚁,穷尽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
3
晚饭桌边。他们在一只发暗的灯泡下,吃腊肉白菜,豆腐汤,青菜。菜的分量很小,米饭是充足的。因为体力消耗大,就着辣椒能吃下好几碗米饭。善生说他黄昏时并未去睡觉,去了附近的一个营地找军人打听情况。那里有值班军人,也提到前往背崩的路途有很大塌方。这些坏消息并非道听途说。
她说,总归是要出发的。不可能就这样等着雨停。
是,那些背夫也已经走了过来。在这里滞留,只会情况越来越糟糕。往回走,一样要再过蚂蝗森林,再翻越多雄拉,路程也不容易。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出发。明天若能到了背崩,后天就可到墨脱。他起身拿了两小瓶白酒和几个午餐肉罐头准备送去给值班的军人。
他起身,看到她额头上流下一缕鲜血,伸手分开她头顶上的头发,看到一条肥大的蚂蝗匍匐在那里,吸盘深深扎入她的发际。他飞快地用手指捏住它的顶端,揪下来猛力甩在地上。它已经吸饱了血,躺在地上肢体蠕动,无法动弹。
他说,这里有很多从路上带过来的蚂蝗。睡之前要好好检查一下床,被单和睡袋。
她说,现在才感觉头发有些发麻。她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血,神情自若,已经对这软体动物习以为常。
她在自己的睡袋里躺下来。熄灭了手电筒。一个小时之后。在暗中听到隔壁木门吱咯吱咯推开的声音。手电的光圈上上下下地晃动。他从军营中回来。他在黑暗中脱掉衣服,睡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轻声询问,为何你还未入睡。身体有不舒服吗?
她说,没有。
他说,我担心你。以后的路,恐怕只会越来越难走。
她说,我觉得走路使人变得单纯而且强壮。穿行在峡谷高山之中,使人觉得自己仿佛是未带着王冠的国王。如果我们抵达峡谷,再次出山,希望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会如同穿过无人之境。
他说,能对我谈谈你的写作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作了。在国外,一个职业作家的定义是,只依靠版税收入来生活。这是一件很有荣誉的事情。但在中国,没有职业作家。很多作家都在做着其他职业,所以有些人写作的动机并不单纯。他们把写作当作晋升或获取权势的阶梯。作家变成了官僚。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写作者。每年写一本书,做到用版税维持简单生活,只写真诚有效的作品。我的出版商对我说过,如果你每年写三本书,或者三年写一本书,你都可能写不下去。每年一本书,你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因为你的工作将是有序而专业的。但我现在停止写作已经两年。现在我是一个休息的人。
他说,为什么不写了。
她说,觉得生活里似乎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虽然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必须要先放下写作,观察一下它是否会逐渐浮现或自动出现。
他说,你喜欢写作吗。
她说,喜欢。它带来自由。虽然这也是一种被沉痛的力量压抑住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写作更为孤立的事情。那也许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孤立的写作者。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孤立原来是骄傲的。它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说,我从来不写作。
她说,很多人都不写作,他们只是放弃了一种深入自己内心的可能性,但也许觉得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用对此发出疑问。写作与此相反。它始终要带着疑问和对抗进行。
他说,你有爱过别人吗。
她说,我能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因为我觉得到了最后,任何一个恋爱,其实是在与自己恋爱。那个男子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他们是工具,是介质,是载体。他们是一个事件,不是我的信念。
我不觉得这个城市里能够有爱情。人们已经习惯把感情放置得很安全:掌握完全的控制权。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内心。不表达对彼此的需要。不主动,也不拒绝。他们只相信自控自发的绝对行动。相信现金。相信时间。如果有什么东西要以贸然的姿态靠近,那么将会被义无反顾一脚踢开。
她说,我们不会知道对方都曾经经历过一些什么。就仿佛宋,他不会知道我曾经面对过怎样的男子,或者说面对过怎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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