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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把你扔下,自己走了么?”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莲灯回过头看,是那位妖娆的春官。
说他妖娆不一定准确,他的谈吐长相没有任何女气的地方,但就是给莲灯这样的感觉。她是个直白的人,不懂得他那么多的迂回委婉。比如他看人,并不是直勾勾瞪着,或是微微眯着,把人含住,或是迟上半拍,慢回娇眼,总之很奇妙。人的第一印象会影响一辈子,反正这位春官被她打上了鲜明的烙印,转转单方面叫嚣着准备嫁给他时,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不是说他不好,只是让人琢磨不透,良人有颗七窍玲珑心,也是很费力的一件事。
然而受人之托,她要尽力完成转转的托付,因此很愿意和他交谈。
“她们进城找人,先走一步,我过两日再去同她们汇合。”她微微笑着,“神使今日有闲暇,出来晒太阳么?”
他转过头朝东方看,“不痛不痒的阳光,晒着也没有暖意。我是听闻有人要走,特来相送的。”他低头看她,唇角扬起来,“你没走就好。”
莲灯对他这种故弄玄虚的语调没有多大反应,唔了声道:“多谢神使好意,我还有些事要麻烦国师,得在这里多逗留两日。”神宫外天街深远,只有几根伐阅高高立着,没甚遮挡,风一吹冻得人缩脖。她往宫门指了指,“这里好冷,神使进去么?”
他似乎不怕冷,袍子的面料薄而垂坠,把人的轮廓拉伸得颀长飘逸。交领随意地扣起来,脖颈露在寒风里,面不改色。别人在过寒冬,他的打扮倒像在消夏。莲灯单看他的样子就觉得冷,他却不然,背着手道:“神禾原地势高,往来的风都在这里汇集。等明日吧,明日起风就小了。”似乎才留意到她的话,抬手指了指,“进去吧,闲来无事,带你到园里走走。”
其实莲灯只想回去抱火盆,但他既然说出口了,也不便拒绝,遂颔首应了。不过心里嘀咕,雪刚停不久,假山树木也看不清本来面目,不知道有什么可逛的。但见他有兴致,只得舍命陪君子。
可她料错了,穿过一道类似八卦布局的门禁,里面的风光和她预想的大相径庭。这里的雪似乎化得比外面快,刚才送走昙奴和转转时,神禾原周边还是冰天雪地,到了这里,雪以一种看得见的速度消融。她定睛盯着一块山石,石头表面积雪覆盖的范围一点一点变小,慢慢白色收拢成碗口大、杯口大,然后变成一个白点,消弭殆尽。
她伸手去摸,石头表面冰冷。她讶然看他,他儒雅地微笑,“神宫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国师的宝贝,要是冻坏了怎么了得?”也不多解释,拢着两手继续前行。
说起国师,确实像谜一样。他和你说话,并不是高高在上难以企及的,可彼此间就是有道看不见的鸿沟,跨不过去,只能隔河仰望。
她觉得好奇,“春官来神宫多少年了?”
他眨了眨眼,“我幼时被国师收留,至今有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还是被国师收留的……莲灯迟迟哦了声,“我昨日求见了国师,国师比我想象的年轻……我从敦煌到长安,路上走了四个月,也听过很多关于国师的传闻,所以初见国师真面目,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她停下脚步,犹豫地问他,“春官,国师是神仙么?”
他略顿了下,认真考虑后方道:“世人都说国师是仙,他也的确有过人之处。如果这便可称作仙,那他就是吧!”
这个答案模棱两可,和没回答一样。莲灯有点失望,但也不动声色,只道:“难怪那日春官说神宫里忌讳谈国师年纪,我现在知道了。多亏有春官告诫,否则恐怕要闹大笑话了。”
“岂止闹笑话,恐怕还有性命之虞。”他朗声笑道,复一副告密者的姿态,压着嗓子窃窃低语,“你在我这里问及国师年纪还犹可,国师面前千万不能提起。他平时脾气好得很,可万一惹恼了他,大事就不妙了。”
怎么个不妙法他没说,但莲灯从他忽而转淡的眼眸里看出些东西,心头倒被他弄得惶惶起来。
也许是她反应过度了,春官见她这模样似乎很高兴,转而又宽慰她,“莫怕,我不过这么一说,为你好罢了。其实国师的年纪我也不清楚,也从未想过去问。你且把他当神仙吧,神仙的年纪本来就成谜么!”
莲灯听他告诫,只管点头。又往前走了一程,大半枝叶褪了银装,雪化成水,绵绵从枝头滴落。突然他往她这里靠过来,广袖一扬,将她罩在底下。莲灯不是娇弱的闺秀,一旦感到危险,所有动作都是反射性的。她不知他要干什么,他来得迅猛,容不得她多考虑,于是一掌便劈了出去。
春官的身手应当非常不错,也料到她会反击吧,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腕子。扯过衣袖给她看,无奈道:“我不过为你遮挡坠雪,娘子是贵客,神宫中没有人会伤害你,你大可放心。”
莲灯看他广袖的外延湿了一片,有些愧疚,退后一步拱手道:“对不住,我未及细想便出手,是我莽撞了。”
他笑得很宽容,“保持警惕是好事,神宫里自是不必担心的,将来到了外面却不同……娘子的武艺是王阿菩教授的?两年能有这样的积淀,很了不起。”
她说:“阿菩教了我一些,我自己原本也有根基,所以学得快。”
他半仰起头,长长哦了声,不再说别的了,在前面引路,分花拂柳而行。
莲灯跟在他身后,两手不由自主攥了起来。她还记得那晚吹笛人追进琳琅界,悬浮在她上方,彼时相距只有一尺远,她能闻见他身上的书墨气息。可是刚才春官突如其来的一抬手,他袖中的气味随风扬起来,与那个吹笛人竟很像。她对人的长相也许不太注重,但是对气味有敏锐的洞察力。就像沙尘暴来前的空气近似硫磺,雨来前沙丘挟带皂荚的味道,一旦记住了,终生都忘不掉。
如果易容对他们不算难事的话,她开始怀疑那晚的人会不会是他。可国师毕竟不是寻常人,恐怕他未必有这种胆色敢假冒他。
她抚了抚额头,觉得自己也许想得太多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把那晚忘掉,说不定真的只是个梦。
春官开始滔滔讲解一草一木的由来,这是泰山奇石,那是西湖的产物,样样说得有声有色。
“中原除了长安以外,还有很多美丽的地方,娘子若有兴致,可以四处游历一番。”
她随口应允,想了想道:“春官不必见外,以后就叫我莲灯吧!”说完眨着大眼睛看他,中原人讲究礼尚往来,她先报了自己的名字,他作为回馈,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
他偏过头问:“这名字是王阿菩给你取的?莲灯对放舟,有缘到家了。”
所以他叫放舟么?果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莲灯笑道:“阿菩是随意取的,好像来自《大正藏经》,没想到和春官的名讳对上了,巧得很。”
他的表情似快意又似怅惘,一面抚触发梢,一面摇头,“一点都不随意,在我看来王朗倒像是把你托付给我似的。既然连名字都有牵连,以后少不得要多照应你些了。”
因为名字都水气氤氲,就非要归到一类里去么?莲灯没有想过同他有什么交集,无关痛痒道:“春官别多心,阿菩绝没有这个意思。再说我也不用谁来照应,自己可以活得很好。”
他站住脚回望她,似笑非笑道:“活得很好,是因为目前没有遇到挫折。”
莲灯窒住了,对于莫名其妙的攀搭总是不知怎么应付。她现在盘算的是转转的托付,名字打听到了,年纪在二十三岁以上,看来不会过而立。还有什么?似乎只剩他的婚姻状况了。这个不太好开口,怎么问呢,直接说神使可曾定亲么?她虽然长在西域,对于这种问题也羞于启齿。
她迈着缠绵的步子,边走边思量,似乎可以旁敲侧击一下,便道:“我刚到长安,对一切都不熟悉。在神宫里逗留了两天,只知道卢长史和你。我听说灵台郎有五位,其余四位没有见过,不在神宫中么?”
放舟道:“他们这几日在太史局,长安城中也有住处,暂且没有回神宫。”
“那春官呢?在长安也建了府邸么?”
他悠然道:“我无家无口,建宅邸做什么?神宫远离尘嚣不好么?何必同那些世俗的臭人凑作堆!”
莲灯松了口气,这下算是把转转的问题全都探明了。至于做媒,不急于一时,等再相熟些,或者托付卢长史也行。
放舟却没有打算这么轻易让她糊弄过去,抱着胸,微侧着头,斜眼打量她,“你对我的事很好奇么?都说西域人豪放,你在西域长大,怎么没有学到他们的精髓?有什么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呢!”
莲灯觉得自己已经很委婉了,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她摸了摸后脑勺,尴尬道:“既然神使这么爽快,我就不客气了……请问神使有没有定过亲?或者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他听后表情变得扑朔迷离,笑起来也别有深意,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头皮,拖着长腔道:“这个问题真叫我无所适从了……娘子久不居中原,不懂中原人的习惯。但凡问及婚配,一般都是有结亲的意愿。”他曼声问她,“娘子今年多大?”
莲灯说:“过年十六了。”疑惑地觑他,“春官不要误会,我是替别人打听的。”
他却对她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喟叹道:“十六岁啊,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
她突然感觉有点恐怖,哪里出了错,往她看不懂的方向一去不回头了。她忙摆手,“神使……神使,我并不是为自己打听,是为刚刚离开的那位龟兹姑娘。她的名字叫转转,人长得美,性情也很温和,神使若是有心,等我把话传到,可以则一日和她面谈。”
大历是个相对开放的朝代,女人在婚姻方面有一定的话语权。假如看上哪家的郎君,女方请媒妁登门求亲,也是司空见惯。所以在莲灯看来交代明白就没什么大问题了,但那位春官径直喃喃起来:“放舟、莲灯……”然后抿嘴轻轻一笑,神情颇为娇羞。
莲灯骇然,头皮隐隐发麻。再要解释,见他忽然调转了视线,脸上笑容也收敛起来。她不解,回头一望,不远处的回廊上走过一行人,领头的穿绯色大袖衫,下着行裳,腰上组绶叮当,一派隆重打扮。
如果说先前见到的国师淡如清风,那么现在则是艳若牡丹。大历的具服是历朝历代中最奢华的,且品阶越高越繁复。绯色通常是王公们的用色,具服外罩素绫,缂丝上的妆花若有似无地透显出来,隔着一层,反而美得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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