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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明白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女子的影响,祖父心情也变了些。祖父是一个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现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处。因为翠翠的长成,使祖父记起了些旧事,从掩埋在一大堆时间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东西。这些东西压到心上很显然是有个分量的。
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眉毛长,眼睛大,皮肤红红的。也乖得使人怜爱——也照例在一些小处,起眼动眉毛,机灵懂事,使家中长辈快乐。也仿佛永远不会同家中这一个分开。但一点不幸来了,她认识了那个兵。到末了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了那个兵死了。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由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不尤人,心中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到底还像年轻人,说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情。摊派到本身的一份说来实在不太公平!
可是终究还有个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妈妈一样,老船夫的年龄,还能把再下一代小雏儿再抚育下去吗?人愿意的事天却不同意!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个良善的中国乡下人,一生中活下来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业已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处真有一个玉皇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巧手能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当把祖父先收回去,再来让那个年轻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应分接受那一份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为翠翠担心,有时便躺到门外岩石上,对着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自己也真正老了。可是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的母亲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可靠的人,手续清楚,他的事才算完结!翠翠应分交给谁?必须什么样的人才不委屈她?
前几天顺顺家天保大老过溪时,同祖父谈话,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话就说:
“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家事,不必像老鸦成天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奖励这种自白。一面把船拉动,一面把那双饱经风日小眼睛瞅着大老。意思好像说:好小子,你的傻话我全明白,我不生气。你尽管说下去,看你还有什么要说。
于是大老当真又说:
“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能听我唱歌的有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照料家务的好媳妇。我这人就是这么一个打算,‘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唉,这两句话恰是古人为我说的!”
祖父慢条斯理把船转了头,让船尾傍岸,就说:
“大老,也有这种事儿!你瞧着吧。”究竟是什么一种事儿?祖父可并不明白说下去。
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温习着那些出于一个年轻男子口中的真话,实在又愁又喜。翠翠若应当交把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八
初五大清早落了点毛毛雨,河上游且涨了点“龙船水”,河水全变作豆绿色。祖父上城买办过节的东西,戴了个粽粑叶“斗篷”,携带了一个篮子,一个装酒的大葫芦,肩头上挂了个褡裢,内中放了一吊六百制钱,就走了。因为是节日,这一天从小村小寨带了铜钱担了货物,上城去办货掉货的极多,这些人起身也极早,故祖父走后,黄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头上戴了一个崭新的斗篷,把过渡人一趟一趟的送来送去。黄狗坐在船头,每当船拢岸时必先跳上岸边去衔绳头,引起每个过渡人的兴味。有些过渡乡下人也携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话说的“狗离不得屋”,这些狗一离了自己的家,即或傍着主人,也变得非常老实了。到过渡时,翠翠的狗必走过去嗅嗅,从翠翠方面讨取了一个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特别举动。直到上岸后,把拉绳子的事情作完,眼见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着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轻轻吠着,或者带着好弄喜事的快乐神气,逐着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带点儿嗔恼的跺脚嚷着:“狗,狗,你狂什么?还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这黄狗赶快跑回船上来,参加工作,依然满船闻嗅不已。翠翠说:“这算什么轻狂举动!跟谁学得的?还不好好蹲到那边去!”狗俨然极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来地方去,只间或又像想起什么心事似的,轻轻的吠几声。
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翠翠在船上无事可作时,便算着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这一去应在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谈些什么话,这一天城门边应当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应当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册”,她完全如同亲眼见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气,一见城中相熟粮子上人物,不管是马夫火夫,总会把过节时应有的颂祝说出。这边说:“副爷,你过节吃饱喝饱!”那一个便也将说:“划船的,你吃饱喝饱!”这边如果说着如上的话,那边人说:“有什么可以吃饱喝饱?四两肉,两碗酒,既不会饱也不会醉!”那么,祖父必很诚实邀请这熟人过碧溪NFEA1喝个够量。倘若有人当时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芦中的酒,这老船夫也从不吝啬,必很快的就把葫芦递过去。酒喝过后,那兵营中人卷舌子舐着嘴唇,称赞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着喝第二口。酒在这种情形下少起来了,就又跑到原来铺上去,加满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还会到码头上去同刚拢岸一天两天的上水船水手谈谈话,问问下河的米价盐价,有时且弯着腰钻进那带有海带鱿鱼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烟味的船舱里去。水手们从小坛中抓出一把红枣,递给老船夫。过一阵,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时,这红枣便成为祖父与翠翠和解的工具。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许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对这个忠于职守的划船人一点敬意。祖父虽笑嚷着“我带了那么一大堆,回去会把老骨头压断”,可是不管如何,这些东西多少总得领点情。走到卖肉案桌边去,他想买肉,人家却照例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占那点便宜。那屠户说:“爷爷,你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为这是血钱,不比别的事情,你不收钱他会把钱预先算好,猛的把钱掷到大而长的钱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并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见及时却将说:“喂喂,大老板,凡事公平,我不要你那些好处!腿上的肉是城里斯文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莫同我开玩笑!我要夹项刀头肉,我要浓的,糯的。我是个划船人,我要拿去炖胡萝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钱交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咐屠户再数,屠户却照例不理会他,把一手钱哗的向长竹筒口丢去。他于是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屠户和其他买肉人,见到他这种神气,必笑个不止……
翠翠还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顺顺家里去。
翠翠温习着两次过节、两个日子所见所闻的一切,心中很快乐,好像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想放又放不下。
翠翠想:“白鸡关真出老虎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白鸡关。白鸡关是酉水中部一个地名,离茶峒两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一面跺脚一面唱歌,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布拼成的一片东西,坐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从不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起这个问题!
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有母女二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甚称身的新衣,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曾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尖头新油过的皮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子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滚了一道花边。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神气中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年纪有几岁。翠翠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员外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带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把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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