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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铃铛召唤的婢女很快推门进来,不待他指使,乖巧的将凉茶泼掉,重新沏上热水,又将手炉里炭火拨了拨,重新放在沈清轩腿上。
事物处置安妥,婢女才立在一旁轻声道:“少爷今晚不吃酒,也早些歇了吧,身子才刚好点,又看书劳神,反倒不好。”
沈清轩微微颔首,喝了一盏茶,又重新拿起书册来继续翻阅。
婢女见状将屋里的油灯又多点了几盏,使光线更明亮些,这才掩门退出去。
片刻功夫,厢房木门又被推开了,沈清轩抬眼去看,门外云鬓高耸的少妇面带踌躇的朝内张望。
两人视线对上,沈清轩稍愣神,很快微微一笑,张口虽发不出声,口型却明明白白的喊了一声:二娘。
“小轩。”虽年轻,却雍容的少妇也放松了神情,迈过门槛走了进来,“好些了吧?”
沈清轩点了点头。
“自从你被毒蛇咬伤,家里人急坏了,”妇人倾身坐在一旁的椅上,神色温软,不是不心疼的摸了摸他的脸,“姐姐在佛堂里为你祈福,听说你好了,又去还愿。今日赶不及来看你,我就带着你弟弟来了。”
沈清轩只是微笑,取过手边笔墨,在纸上写道:劳烦二娘费心,弟弟既一同来了,且叫他来同我说说话,娘亲身体如何?
妇人看了看,细致的回道:“天色晚了,你弟弟性子又闹,我只让他明天再来陪你。姐姐身体很好,前儿还特意下厨做了素笋叫家里人尝。只是你被蛇咬的事不晓得哪个多嘴小厮传给了她,哭了两天。幸而你福大命大,姐姐知道你无恙,又去庙中还愿了。”
沈清轩听了,心里自是难受,发了好一会呆,才提笔又写了些话。与她清谈。
妇人道,“这山中猛兽毒虫叫人防不胜防,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家。也省得家里人挂念,我和姐姐妇道人家,不好常常出门看望你。”
沈清轩写道:猛兽虽多,却也不轻易伤人,小厮们照顾妥善,这次只是意外。此处气候适宜,郎中也说我这身体须静养。回家虽好,到底不如山中安静。
妇人见了,微叹一声,又想起一事,忙道:“来前姐姐嘱咐我,叫我问问你,可有心仪的女儿家?”
沈清轩愣了一下,连忙提笔写道:娘亲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身体至此,纵有好女儿肯嫁我,只怕也担当不起,辜负了人家。香火传承的责任,还是教弟弟替我承担了吧。
妇人看着那些墨迹未干的字迹,又叹了一声:“你不说,家里人都明白。只是你这样大好儿郎,来世间走一遭,吃尽苦头不说,连子嗣也不曾留下……我纵不是你亲娘,却也……”她话未说完,眼眶已经红透,连忙低首,声带哽咽。
沈清轩亦沉默,目光直直的看着妇人微颤的头颅。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深沉莫测,似是心思千回百转。
只顷刻,他却已恢复常态,再次提笔写道:二娘不必感伤,我命该如此,许前世作恶太多,今世偿还。只是身为长子,不能为国为家尽绵薄之力,甚是惭愧。
写到此,他笔锋一转,换了个话题,继续写道:弟弟刚刚成人,虽聪慧却缺少历练,近日闻他意欲入仕,宦海沉浮深不可测,还须二娘在旁多加点拨。
话题牵涉到亲子,妇人果然敛起泪珠,低声道:“我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倒是你饱读诗书,若能帮帮你弟弟,那也好不过。”
“二娘不必自谦。弟弟聪颖过人,只是遇事欠少圆通,二娘在一旁提点,加之又有父亲打点,想来平步青云也非难事。”
“你尽给我宽心。”妇人放下纸,微露笑意。
沈清轩同笑,再次提笔写道:“只是弟弟年青,就要同兄长责任一并接过,为高堂尽孝,为国尽忠,很是难为他了。”
妇人摇了摇头,道:“你们是兄弟,这是份内之事,莫要说的生分。”
又谈了片刻,沈清轩面露倦意,妇人连忙嘱咐他保重身体,这才离去。
她离开后,沈清轩独自在椅中坐了良久,视线停留在桌上那些写满字句的白纸上,不知想到什么,幽幽露出一道充满讥讽意味的无奈笑容来。片刻才抬手将纸张整理好,摇铃唤来侍女,取过铁盆,一把火将泛着墨香的纸页化了灰。
夜至此已深,外厅的喧闹也静泛下来。沈清轩叫人打开窗,裹紧了狐裘倚在椅上看着窗外夜色。这晚星月俱是消瘦,偶有山风吹过,将他额前碎发扬起又落下,一遍复一遍。
又是良久功夫,沈清轩突然动了动,抽出暖筒里的手,将轮椅移到案前,重新铺开纸墨,写道:你来了。
将纸张推向桌案中央给人看,周围安静。
沈清轩但笑不语,静静等着。
惟他一人的屋子,在寂静了片刻后有了非同一般的景象。
只见桌上白纸,无风自动,搁置在砚台上的笔杆也立了起来,蘸着墨移到纸上略顿,而后浓墨与纸上逐渐勒出文字,字迹端正,似是答沈清轩的话,写着:你如何得知?
沈清轩仍是笑着,且眨了眨眼一副卖关子的神态对着虚空。
空气里如那日一样,缭绕着突如其来的草木清香,那味道如雨后森林,有一种冷冽的清新。
这气息,在体内呕出污秽鲜血昏昏沉沉的那日,出现在周身被腐臭环绕的他身旁,彷如黑暗中一道突兀降临的光亮,深刻的烙在了沈清轩心里。
终身都没有忘却。
沈清轩突然吸了吸鼻子,而后有些讶异的提笔写道:你去了山顶温泉?
那人依旧未现身,却自笔架上重新取笔来,在他那问话旁,回了个:是。
原先的疑惑却也叫沈清轩这么一问,自发解了,温泉特有的硫磺味道,是沈清轩发问所在,他也得知沈清轩自何处轻易知道了他的到来。
嗅觉倒像野兽。
却谁也没再将这个话题延伸下去,转而清谈其他。
沈清轩虽承他开恩,留得一命,心中却时时谨记他是蛇妖,非我族类。不是不提防的。
却不想这妖如人一般,有名有姓,享受温泉不说,还在这里,以纸笔伴他对话了一个时辰。
虽言简意赅字句淡漠,却有着非常人的耐性。
对他这神通广大的妖来说,更简洁的对话方式不是没有,沈清轩就曾领教过。这蛇却弃置不用。
自失语后,沈清轩也时常同人交流,却从未有人肯这般,耐着性子用纸笔一点点写给他听。一个时辰的光阴并不长,与人的一生不过是沙粒,却让他心中的提防瓦解不说,更是生出一种微妙的亲近来。
将布满字迹的纸张取过放置一旁,沈清轩面带微笑,蘸了墨汁在新铺开的白纸上继续与他交谈:我若助你顺利劫渡,可有回礼?
清隽字迹旁很快出现一行端正笔迹,简洁照旧:许你康复,一如常人。
沈清轩手腕一颤,饱饮墨汁的笔尖重重划在雪白纸上。
4、善恶 ...
沈清轩也在心中仔细较量过,这蛇既能将垂危的他拉回人世,想来让他能走能跳、大声说话宛如常人也非难事。
只是这话,难以启齿。
说的直白些,他沈清轩平白无故往人家身上泼了一盏热茶,虽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到底还是活过来了。尽管活过来的代价是护着这蛇渡劫——谁让他命格旺盛,大富大贵。对方的说辞沈清轩并非不信,却也难以全信。
截至眼前,一人一蛇的交易,还算公平。
他泼它一盏热茶,它咬他一口,理所应当;它留他一命,他护它渡劫,更是买卖公正。
适才索要回礼,本是一句玩笑。却也不得不承认夹带了些贪婪心思,想从这蛇身上索要更多。
遇事为自己着想在先,原就是人的本性。到底沈清轩是读书人,字句写出来时,虽难抑期盼,也委实羞愧。
不料这妖如此直白,不待他说出口,径将他心中所想应允了。
沈清轩低下头,迟迟不动。
他面前白纸黑字,墨迹未干。
屋内流动的空气中只闻沈清轩一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沈清轩无言以对,连案上白纸黑字似乎都不敢再多看一眼,只是垂着头,脸上忽青忽白又忽红。
他虽二十有七,因命运多舛,比常人多些心思与见识,却又怎能与修炼近千年的老妖蛇相提并论。
蛇妖伊墨从头至尾都隐去身形,此次见面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执着墨笔与他交谈,洞若观火。
沈清轩不过是颗刚出芽的小小种子,他却早已遮天蔽日。
茶水早已凉透。
沈清轩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前方虚空处沉默良久,方才缓缓执笔,一字一字与那端正字迹旁写道:谢谢。
他此刻也只得写出这两个字来,再多的话都说不清他的心情,多一字便是累赘。
稍后那只被他人操纵的狼毫笔自发进了笔洗。沈清轩定定看着,知道这次的谈话结束,伊墨要走了。
果然眨眼工夫,屋中那些清冽气息,慢慢淡了。
沈清轩一人痴坐片刻,才伸手拾起桌上那些散乱纸张,一张一张照着他们谈话顺序排列整齐,又仔细梳理一遍才放在膝上,摇着木轮移动到床边,将那些纸页小心翼翼的收进了木箱里。
院中杏花开完又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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