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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草官申海一身青袍儒衫,居高处在重重护卫中冲他作揖行礼,喊道:“右贤王,在下奉元帅令,在此等候多时了!”伴随话音落地,山头竖起无数军旗,大大的“季”字迎风招展,弓弩手羽箭搭弦,忽然松手,万箭齐射,山下顿时一片哀嚎。
等季玖等人围剿残部完毕,赶到岳泰山谷时,申海迎上来行礼,道:“右贤王冲过去了。”
季玖嗓子嘶哑,咳嗽着道:“无事,匈奴大部不可小觑,冲过去也是应该。今夜在此扎寨,粮草运到了没有?”
“已经备好。”
季玖抬头看了看天,夜幕上星辰点点,格外耀目。他看了一会才下了马,满眼都是血丝,脸上血污早已糊住,看不出本来面目。
简单洗漱过后,季玖回到军帐,取出一份空白奏章,狼毫笔吸饱墨汁,在纸上悬顿片刻,走出字迹。
这大约是他最后一份奏章了。季玖安静写完,等墨迹干透,合上放到一旁。
又铺开纸,开始写家书。同样,这也是他这一生,最后一封家书。季玖写的很仔细,比写奏章时还要仔细。却也只用了三张纸,一炷香的功夫就写完了。
同样等墨迹干透,季玖唤人来,吩咐连夜起行,将奏章呈与圣上,家书送到府中,由夫人亲收。
做完这一切,季玖才重新坐回去,喝了点水,头也不抬的道:“你还不出来!”
他周边空无一人,却偏偏是对着无一人的周边说这话,于是,伊墨只好现身。
季玖说:“跟多久了?”
伊墨道:“这一个月都在。”
季玖本来要问,先前是你救我?话到嘴边,却没问了,这个问题太多余。顿了一下,季玖道:“就那么不想看我死?”
伊墨“嗯”了声。
“那就别跟了。”季玖低声道:“我要带兵直捣匈奴腹地,这件事完成,我就该回家了。”
他说:我该回家了。
马革裹尸,运回家中,葬入祖坟。
伊墨沉默片刻,答:“我知道。”
季玖起了身,走到他对面,眼对着眼,“别跟了。”
伊墨不答。
季玖见状软下声音,带了些哄劝的味道:“别跟着了,听话。”
伊墨望着他的眼,许久才道:“当真?”
“当真。”季玖说。跟上来又能怎么样呢?他是必须死的。活下去,或许季家一族,都要殉难。季玖说:“不用送我。”
这一回,伊墨答应了,说:“好,不送。”
季玖本来想说,我不想让你看我死,看了难受。想了想也没有说,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们已经这样了,未来本是被描画好的,中间的反复都是徒劳无功,恨与爱都成了空,最后都抵不过离别。这么久时间,季玖很少再想起他,就是想起来也是迷惑,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要那么恨,也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就那么失望。
但是,他也不需要再想了。
季玖听到他答应,松了口气,点点头走到一旁,说累的很,说完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就这么睡着了。
伊墨过去将他抱在身前,知道这是与他的最后一晚,心里却觉得寥落的很,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就是寥落,说不出来的寥落,像是心口空了一块,抱紧了怀里身体也补不全。
伊墨一直抱着他,直到天空泛白,帐外人马走动声热闹起来。
季玖听到声响也醒了。在他怀里睁开眼,起了身。重新穿上沉重的盔甲,季玖道:“我该走了。”又说:“你也该走了。”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伊墨走过去,这才问了一句:“下一世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季玖愣了一下,回神问:“真要找?不成仙了吗?”
伊墨“嗯”了一声。
季玖便低下头,许久才抬起来,道:“那下辈子,你来早点。”
伊墨说:“好。”
“找到了,也对我好点。”季玖说。
“好。”伊墨答应,“不欺负你。”
季玖说:“好。”说着靠了过去,干燥开裂的嘴唇在他脸颊上蹭了蹭极轻的印了一下。
建元十五年五月,大军开拔,追剿匈奴右贤王耶律德厄,长达半年之久,弑敌与深夜草原。耶律德厄其子只余五十人马,再次西逃。大将军季玖放弃追击,带兵越过沙漠,直捣匈奴腹地。
曾经随季玖一起进过沙漠的三十七骑在此时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他们各领人马,沿途击杀,没有走过任何弯路。一路追击部族首领,斩于刀下,接着沿着水草肥美之地继续击杀。
最后目标停顿在王庭心脏,此时的大单于已经得到风声,整顿军马随时应战。
耶律德厄之子在甩脱追兵后迂回绕到家乡,效力于大单于帐下。听闻军队来袭,当夜又重新准备了两枚箭矢,誓要为父报仇。
季玖带人连夜杀到,漫长征途让他们变成了地狱里的饿鬼,在这个黑夜扑出人间。耶律雄延躲在草垛后,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他的杀父仇人。
战场中季玖横过长戟,挑开斜劈而来的弯刀,正在斩向左侧敌军时,听见沈珏的猛然大喝:“爹!”季玖旋身避过砍来的两把弯刀,长戟铁柄击中身侧敌人的胸口,与此同时看见了那道冰凉的银光。
季玖只觉得胸口一凉,那道光亮就不见了。
沈珏疯了般扑向草垛后射出暗箭的那人,甚至现出了原形,巨大的黑狼在草垛的阴影后,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在耶律雄延放大的瞳孔里,只有那狼绿莹莹的眼睛。
季玖持戟站在原地,看到了草垛阴影里的一切,身边是自己的兵士们,正在奋力厮杀。
金石之声渐渐远去了。季玖一动不动的站着,脑中想起的是爹和娘,想起的是娘亲点着自己额头,说你这个薄情的孩子。想起的是那日军帐中,他对爹爹说:匈奴扫定,孩儿当死!
我做到了。季玖默默的想着。
大丈夫一诺千金,以血践以命誓!
湿腻的手指摸索到腰侧挂着的酒葫芦,季玖用牙齿咬开酒塞,大口大口的饮着。
身边的兵士都杀到了前方,越杀越前,季玖站在那处,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沈珏带着哽咽的嗓音在他耳旁问:“爹,还好吗?”
季玖说:“好得很。”又说:“小宝,剩下的事交给你了。”签下契约,以祁山为界,从此不再来犯,每年缴纳贡税,牛羊马匹……这些事,季玖说:“小宝,去吧。”
这是他唯一一次唤他乳名。
沈珏咬着牙,拾起地上长枪,转身离开。
季玖饮着酒,扶着长戟站着。直到手指哆嗦了一下,酒壶落在地上。
季玖没有低头看,他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了,但也知道,那酒没有饮完,就这样洒了。
可惜了。他想着,这个时候,脑中才浮现出那人的脸来。
风华内敛,绝世无双。
该回家了。
握不住的长戟落在一侧,发出一声长鸣。他闭上眼,倔强立着的身躯轰然倒下。
建元十八年七月,大将军季玖殁。冬十二月,将士抬着他的遗体返回。一同带回的还有匈奴的降书及契约。
皇帝追加赐号“忠”,以亲王之礼安葬,爵位世袭。
此后百年,匈奴没有再犯。
(第二卷·完)
65
65、卷三·一 ...
返回宫中,沈珏对皇帝说:我爹没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爹早没了。”
沈珏不说话了。
自收到季玖战亡的军报后,皇帝似乎憔悴了许多,此刻也没有与他交谈的兴致,坐在龙案前,神色寡淡。
最后两人都无话可说了。
沈珏起身,道:“我走了。”
皇帝应了声,挥挥手道:“下去吧。”
沈珏略顿,才将自己的话说完整:“不回来了。”
皇帝这才抬起头正眼看他,死水无波的神情里多了一丝波澜,似是微怒,“就要一去不回?你爹吩咐的?”
沈珏回道:“不是,但我要去找父亲。他又去找我爹了。”
皇帝脸上的怒气消减些许,“还要找?去哪里找?”
沈珏说:“父亲闯地府去了。我得去帮他。”
皇帝哧了一声,嘲讽道:“你?就你那点法力,连季玖都救不了,你不添乱就算不错了!”话说到此,实在是刻薄了。皇帝也知道自己刻薄,但刻薄又怎么样,他说的是事实,这世上真实,往往都是刻薄的。
沈珏垂下头,却什么也没说,站了站,转身就走。
皇帝在背后唤住他,看似无心的问了一句:“朕若死了,你找不找?”
沈珏顿住,立在门槛处,良久才问:“你要我找吗?”
皇帝没有回答。
沈珏转过身,隔着寥寥几丈地,却没有靠近,知道皇帝性子苛刻的很,又从不说软话。想了一会,沈珏道:“你若想我寻,我就寻你,只寻你一世,寻到了若是你不想见我,我就不寻你了。”
沈珏说:“我不像父亲,我不喜欢吃苦。”
皇帝却没有说话,只看了他许久,挥袖让他走了。
沈珏一走,屋子更空了,皇帝一人呆在房里,看着眼前那份奏折,那是季玖最后一份奏折,依然是叫人讨厌的公务的语气,一句废话都没有。尽管皇帝厌恶奏章上长篇累牍的引经据典,但此刻,却恨起他的干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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