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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弟不必如此忧心忡忡,”大战在即,贺宝刀见王启年显得有些紧张,就给他鼓气道:“明天是十万王师对三万闯贼,他许平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绝对无力回天,难道王兄弟就如此看轻自己么?”
“如果能精诚团结的话,当然如此,可是大帅,如果大家真能精诚团结,大明又怎么会落到这番田地?”王启年在私下里显然也不像公开场合那么乐观:“比如晋军,我就一点儿也不看好他们,很难说他们到底会不会来增援我们。”
“就算没有晋军,凭我们六万大军,还奈何不了许平么?”出征以来贺宝刀听不得丧气话,有些生气地说道:“从长生岛开始,我们多少次以少胜多,比这险恶得多的时候我们都闯过来了。”
“那个时候我们不需要监视自己的士兵,也不需要靠提前许诺事后的赏赐才能让弟兄们上阵杀敌,只要……只要侯爷喊一声去哪里杀敌,大伙儿想也不想地就去了。”这次出兵的时候,以及一路上,贺宝刀一直在反复论证顺军绝不是新军的对手,如果没有这种必胜的结论,估计有一些营就不想打了:“大帅还以为我们是在长生岛的时候么?”
“那你说怎么办?”
“或许我们可以用计,假装私通闯贼、诈降,然后暴起发难。”
“胡说!我们堂堂十万王师,还用得着向三万闯贼诈降么?”贺宝刀闻言大怒:“再说我们比许平强大这么多倍,我们诈降他会信吗?敢信吗?”
“或许可以让某个营去诈降……”
“王将军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贺宝刀更加气愤:“就是成了,也会让天下人耻笑,如果败了,更是千古笑柄。”
和王启年不欢而散后,贺宝刀提笔给远在京师的妻子写信:
“……自古三百年一大劫,此乃天数,恐非人力能移,自皇上登基以来,信用奸佞、倒行逆施,天下处处皆亡国之像。新军入山西后,百姓不分敌我,多有愚民愚妇道边相问:彼大顺兵焉?大明军焉?若言大明兵则四下而走;若言大顺兵则欣然叩拜。诚如杨兄弟生前所言:天下人之怨明,直恨入骨髓。而皇上昏昏不自知,以非亡国之君自诩。遥想先帝初崩、皇上继位之始,海内爱戴效忠之景,真恍如一梦……”
这封信贺宝刀本不想写很长,但一提起笔就再也搁不下了:
“……李闯起身陇亩,才智不过中人,竟有今日之形势,隐隐有新朝之气象,我深夜思之,亦甚骇然,此非天命恐不能至。”
想到黄石的密谋,贺宝刀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竟然连黄石这样岳王在世一般,大明的擎天柱都要造反,这大明看来是真的要完蛋了:
“只是天下都可以反,唯有我不可以反,我贺家世受大明君恩,已二百多年矣。若是是跟着造反作乱,哪怕是跟着大人,必受前夫所指。大人出身贫寒,受先帝之恩虽重,但确实有大功于国,他就是反了,天下百姓最后也能谅解他,更不会说他让祖先蒙羞。可我贺家不同,我贺家必须要有人为大明殉节,以不负这二百年来的深厚皇恩。”
虽然形势远远称不上绝望,但贺宝刀还是让妻子立刻做好准备,万一自己战败就要抓紧时间带着儿孙逃离京师:“……若我不为大明殉节,日后虎儿、豹儿也抬不起头来,大家会戳着他们的脊梁骨,说他们是背主反贼之儿。可如果我战死在山西,那一切都会不同,大家会说他们是世代忠良之后。他们俩没有受过大明太多恩典,虎儿连功名都没有,豹儿又伤了一条腿已经无法上阵打仗了,无论日后他们如何行事都没有人能责备他们什么。更不用说当今天子,如果我不是世代将门的贺家之后,而只是一个史官的话,许平攻破京师杀了皇上我也不会说他什么,只会说:未闻弑君、但闻诛一夫……”
在信的最后,贺宝刀再次强调道:“即使我有不测,千万不要让虎儿、豹儿再替皇上效命,即使是皇上这样的昏君,贺家也必须要有人牺牲来保全祖先的声誉,但我一个就够了,足够、足够了。”
贺宝刀嘱咐妻子一定要在看完信后立刻把信毁掉,之前在所有人面前,贺宝刀都表现出了对明廷的绝对忠诚——就算是黄石,顶多说贺宝刀是愚忠愚孝,但绝不会有人能说他带着新军出征是有什么私心。
……
“义父,唤孩儿来有何命令?”
入夜后,王启年把金满苍找来,军营里只剩下这对义父子二人。
“你在顺军那边,应该还是有几个朋友的吧?”王启年问道。
“孩儿早就和那些反贼誓不两立。”金满苍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父子之间,不必说这种假话。”王启年摆摆手,表示他不爱听这种虚言:“我记得你在教导队时的朋友,有好几个都去投奔许将军了。”
金满苍楞了一会儿,点头道:“是的,义父明见。”
“我想让你给他们写一封信,就说我想临阵倒戈。”王启年此言一出把金满苍惊得差点跳起来,王启年神态平静地说道:“为父是救火营一营之主,凡事都要先替全营的兄弟们着想,不能看着大家往明知必死的道上去。”
“大帅知道这件事么?”金满苍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贺宝刀刚愎自用,不听人言。”王启年不屑一撇嘴,他觉得贺宝刀最近不是状态很好,大节、大义的话说了不少,但是对一些军中隐患却缺乏重视。
“其他各位将军呢?”金满苍试探着问道。
“他们啊,我得先替救火营想,他们也是一样。”这些日子很多人一提起未来的交战,就认定是必胜之局,王启年同意新军有很大的胜面,不过优势也不至于大到不需要一点忧虑的地步:“明天许将军若真的是不堪一击还好,大家肯定会一拥而上。若是陷入苦战,嘿嘿。”
“尤其是泰山这营,”王启年冷笑了两声,每次军事会议的时候吉星辉嘴上从来都是千好百好,显然没有用心思考万一遇险该怎么办,冷眼旁观的王启年不由得暗自揣测对方为什么完全不担心遇险:“有些人嘛,说不定已经早我一步,抢先给自己准备好退身之路了。”
……
刘翼宣拿着金满苍的信仔细读过一遍,放下信后冲许平点点头:“没错,大人,这确实是金兄弟的笔迹。”
“嗯,”刚收到这封信时许平也很惊讶,不过若是此事为真,那明天的决战就会有把握许多:“金兄弟当真难得,把救火营都策反了。”
之前许平等人一直怀疑京师的山岚营事变背后有金满苍的身影,这封来信上倒是没有提京师之变,不过许平知道这封信多半是在王启年的注视下写就的,当然不好说那场事变中的秘密,尤其是一场失败了的政变。
金满苍的来信中不但告诉许平新军明日会发起总攻,而且还提到了贺宝刀的具体安排。
“救火营会被作为预备队留到最后,王将军说如果我们能顶住新军前面的三板斧,等贺帅让救火营出动的时候他会临阵倒戈,配合我们作战。”许平询问自己的部下们:“你们怎么看?”
“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我们不知道救火营会不会真的倒戈。”余深河一点儿也不信任王启年:“末将认为这是诈降,贺帅想诱使大将军过早使用预备队,等他出动救火营的时候我们就无法反抗了。”
“但同意他也没有任何坏处,”周洞天说道:“反正我们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尽可能保留预备队,到时候救火营要是倒戈最好,褥若是不倒戈我们也不怕它。”
“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这是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了。”许平提笔写就回信,交给使者带回救火营去:“就当没有这封信吧,以不变应万变。”
“那么信上说的部署,大将军怎么看?”
“和钟兄送来的情报倒是吻合,”许平笑道:“没有什么新鲜的。”
余深河在一边摇头:“本来这种保存实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只是明军所为,怎么现在新军也这样了?”
“新军难道不是明军么?”许平倒没有感到太多意外:“若明军不如此的话,我们又怎么能够纵横中原。”
……
第二天一早,
“牛尾庄南发现大都督府直卫旗号,是直卫主力……紧随其后的是新军的长青和山岚两营……沿途所有哨探都在用烽火狼烟报警,不再注意隐蔽,末将认为十三营新军已倾巢而出……暂时还没有发现救火营,想必是在中军的位置……还有两岭关送来的急报,守军一直是晋军旗号没有变化。”最后周洞天对许平说出他的判断:“是了,这就是决战,也该见分晓了。”
“知道了,”许平对着他的参谋长点点头,然后转头对等在身旁的余深河道:“召集各营指挥、军官,我要和他们说话。”
“遵命,”近卫营营官一跃而起。
“各营的军官皆奉命前来,几百人昂首挺胸望着他们的统帅,每个人都把心中的紧张包裹在他们的漆黑斗篷之下而不显露在外。这并不是许平第一次在众人前发表演说,他们曾面临过无数次的艰难险阻,每一次他们的统帅都领着他们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只是这一次台上许平的表现和以往完全不同,台下的顺军将领无人不注意到他们的统帅双手反常地拢在身前,交叉在一起的十指还在不安地搓动。等待良久后,许平开口后的腔调也非常的低沉,脸上还带着忧郁之色:
“三十一年前,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怀着保境安民的壮志,带着百来个忠诚的部下前往辽海上的一个荒岛。他们斩木为兵、竖竿为旗,对抗北虏的铁蹄。他们的志向和勇气得到了天命的眷顾,他们称自己为长生军,他们把自己的第一个营起名为救火营……”
台下鸦雀无声,人人都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统帅陈述着他们早已知道的历史,听着他重复着长生军还有救火营走过的辉煌历程。许平向着面前的兄弟挥挥手,微微提高些音量:
“我军的建制、军规、条例和今天站在我们对面的敌人如出一辙,我军和敌军就像同父同母的兄弟那般相似,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根藤上两个葫芦,一个荚里的两颗豆,我们都来源自于三十年前的长生军。只是救火营已经渐渐忘记他们最初的救民之志,忘记了他们为什么能得到天命的眷顾,他们的军纪虽然依然良好,他们的战力虽然依旧强大,但是他们已经成为昏君奸臣手中的屠刀,因此他们再也不能得到上天的恩宠,天命已经转移到我们的头上。”
许平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一如往日的激昂:“我们不是扰乱天下的乱臣贼子,这天下已经被昏君奸臣所扰乱,我们只是在拨乱反正;我们不是犯上作乱的逆贼,大顺是天命所归,我们所行的是汤武革命的伟业!今天,我们对面的救火营,它是昏君手里的最后一把刀,也是贪官污吏淫蟹虐万民的最后依靠。今日以后,救火营曾有的荣誉将为我们所有,救火营曾经有过的传奇将成为我们的传奇的映衬。昏君不能继续稳坐在朝堂上荼毒天下,忠厚的人不会被逼为盗、敬天的人不会家破人亡、善良的人不会妻离子散、年长的老人会得到赡养,年幼的孩童不会被贩卖为奴,而亡者……也会有供他们安息的葬身之地。”
统帅的话停顿下来,所有的军官都等着他最后的那句“诸君努力”的大喊,但当许平再次开口时,他并没有发出激烈的呐喊,而是再次变得和演说刚开始时那般淡然:
“前进吧,我的朋友们、我的弟兄们,前面就是我们的时代,太平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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