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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厚厚一打文件,他把文件摊开摆在讲台上,口中继续说道:“士农工商,商人从来都是最下一等人、是贱民,有钱的贱民就是待宰的猪羊,虽然黄某自问这三十年来待诸君不错,但当到了危机关头——比如眼下这个时候,劝黄某杀猪宰羊渡过难关的人便层出不穷。借口,黄某的手下也已经替黄某找好了。”
低下头,黄石开始念文件上面的名字:“刘昌,福建理事会的会长,私通顺军,派人向大顺吴王捐献白银十万两……”
“国公,冤枉啊。”刘老板在背后大叫一声。
黄石没有理会刘老板的喊冤,继续念了下去,很快朱九的名字也赫然出现:“……朱九,私通顺军……”
“齐公,小人对齐公忠心耿耿,万望齐公明察啊。”
朱九不等黄石念出给自己捏造的罪名,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向着讲台大声喊起来。
这时大厅里人声开始沸腾,不少人猜到今天这多半是鸿门宴,心眼灵活的已经开始四下张望,在门口惊恐不安地寻找着福宁军兵丁的影子。
“刘会长。”黄石回头看着刘老板,后者正一脸惶急地看着自己,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滚而下。
“刘会长,请用惊木。”黄石见对方没有反应,微微提高声音提醒道。
“小人遵命。”刘会长再次履行自己的职责,用重重的惊木声把会场里一片喊冤声压了下去。
第三次请刘老板落座后,黄石再次低头念起来,几乎每个在座的商人都榜上有名,而排名基本是按照他们的财富多寡排列的:“……蔡云楠,私自出售军器……陆煜帆,偷运军火给顺军……”
把长长的名单和各自的罪名念完时,黄石抬起头,此时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投过来的目光中都满是惊骇和恐惧:“有人劝我,行擒贼先擒王之计,借口晋国公一事,伪称行劝捐之举,将诸君哄骗来泉州一网打尽,然后速发缇骑扑平乱党,抄没诸君家财以充军实。”
刘会长已经瘫软在座位上,惊木从他抖动不已的手中无力地滑落,再也无法行使职责,幸好此时大厅内死一般的沉寂,不需要他再维持秩序。
“我知道顺吴王在杭州广发檄文,通告闽粤商家,发誓入闽、粤之后必定秋毫无犯,我所建之条例奉行如常,顺王和顺吴王一向言则必诺,若我是一个商家,也多半会闻言心动。”黄石扬了扬手中的文件:“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都是真的绝不可能,但全是假的也是欺人之谈。”
回头看了一眼刘老板,黄石朗声说道:“刘老板我深知其为人,我不信他会叛我。”
“国公明见啊。”刘老板立刻回复了活力,惊恐一去,头脑也立刻灵活起来,马上在心里大骂自己愚蠢:“若是国公疑我,怎么会让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维持秩序呐?”
黄石又回过头,望向几个他比较熟悉的人,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直到朱九:“九爷和我相知已经三十年了,昔日在京师、辽东的情谊历历在目,必定是有人觊觎九爷的家产,构陷于他。”
数过这几个名字后,黄石环顾全场:“但在座诸君,和黄某有交情的也不过十数而已,其他的莫说相熟,就是说过几句话的都不多,我敢断言这报告上的事是真是假,若行雷霆之举,必定冤枉无数。虽然不究便是姑息养奸,但宁枉勿纵之事,黄某不为也。”
“国公慈悲啊。”
“国公仁德。”
“小人必誓死以报。”
下面已经有人嚷嚷要出钱助饷,但是会前最积极动员要大家掏腰包的刘会长此时却突然一拍惊木:“肃静,让国公说话!”
见黄石又回头看过来,刘老板心中一惊,他急于想听黄石的下文所以不假思索地拍了惊木,但却不知道是不是黄石就是想劝大家助饷,连忙问道:“国公,小人记得您说只能一个人说话。”
“刘会长做的很好,只是不必加后半句。”黄石微笑着点点头,又回身继续发言:
“只是黄某今天虽然不肯行宁枉勿纵之事,但诸君怎知我明日便不会变了心思?怎知将来接替黄某这个位置的人,也会和黄某一个心思?顺王、还有顺吴王,迄今为止没有食言而肥过,但诸君怎么知道若是他们真能击败黄某一统天下、无所顾忌后还会如此?就算他们一生严守诺言,顺王的后人也会萧规曹随,对诸君的财产秋毫无犯吗?诸君的身家性命,终归还是操之人手,莫要忘了士农工商,杀诸君以充国库军实,士人只会拍手称快。对君王是名利兼收之事。”
在座的理事会成员无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之前黄石善待商人大家就竭力支持他希望他能在朝中位高权重为大家遮风挡雨,许平发出檄文后这些商人也愿意相信大顺的诚意——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除了相信掌权者的善意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么?但此刻听起来齐国公已经是胸有成竹,能够拿出一个解大家危难的长久之计,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黄石的解决办法。
只是黄石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把商人的黑材料抛去一边,翻开下面的文件念起来:“杭州大捷,击毙闯贼三万;萧山大捷,击毙闯贼两万……桂北大捷,击毙闯贼五万,高贼宵遁……湖广大捷……”
一口气把明军的赫赫战绩念上一遍后,黄石又抬起头,望着大厅里的众人:“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是真是假,要真是打了这么多场大捷,现在战场应该是在北京而不是浙东、江西、广西。这些场大捷,共向我讨赏、讨恤五百余万两,我可以一概不与,但唯恐让忠良含屈,殉国者家小害于饥寒。这些个仗到底打得如何,我不知道,在座的诸君也不会有人全知道,但不会没有人知道,可是诸君只会助饷,看着我把你们的血汗钱往水里抛却暗自心疼而不发一言,因为你们担心报复,担心会惹怒权贵——诸君,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真话,一个也没有过。”
接着黄石又念了几份报告,从情报战线到海防稽私都有:“形势真是一片大好啊,我每日看到的是一场又一场的辉煌胜利,零星夹杂着些无关痛痒的失败,但顺军已经渡过长江,官兵却是一退再退。先帝在时,身不解衣、寝不灭烛,一有奏报即起身批改,而殉难煤山。我自问比先帝相差远矣,每日都要睡足四个时辰,也做不到每个县的奏报都躬亲批示。连先帝都不能扭转颓局,我当然更做不到,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觉得我就是把眼累瞎了也别想把国事办好。”
封建**政权最终都是极度腐朽的,但当两个封建**政权对决时,新兴的一个往往在还没来得及完成彻底**前就击败了她的竞争者。老的政权只有苦苦地熬,力求挺到新兴政权变得和她一模一样的时候,如果这时新兴者没能成功利用开始的冲劲占据全国大部分地盘,老政权就有希望凭借更大的地盘压垮她的敌人,史书会把这种幸运称为中兴。中兴是极其罕见的现象,所以领导中兴的皇帝会得到极大的颂扬——因为他的敌人如此罕见、出色地迅速走完了**政权的腐朽道路而颂扬这个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的皇帝。
“和先帝不同,我出身行伍,几起几落,见过人间冷暖。”黄石把所有的报告都推到了讲台的角落上:“虽然这上面一切大好,但我猜测:国朝已经很接近彻底战败了,无论是军事、财务还是内政、人心,国朝已经到了全面失败的悬崖边缘,诸君即使捐献给我再多的军饷,只是推迟最后失败到来的时间而已,因此我不打算向诸君要一个铜子。”
向着大厅的屋顶挥了一下手,黄石坦诚地说道:“这个大厅我去年就开始修建了,但是我本想等到一个更恰当的时候,我曾以为在平息了叛乱和内战后才是恰当的时候把它交给诸君,不过当我看到报告上形势仍然大好后,就知道国朝有了大问题——不能发现危机的朝廷是有问题的,在生死关头仍然不能发现问题的朝廷是行将崩溃的朝廷,不管恰当不恰当,今天是我最后的机会把这个大厅交给诸君了。”
“闽省所有的法令,包括诸君最关心的税法,在黄某还坐在这个执政位置上的时候,都会由这个大厅发出。”
税法一词又激起阵阵窃窃私语声,不过这次不等刘会长拍他的惊堂木,出声的人就被周围的人怒斥:“肃静。”
“这个衙门我起名为省卿院,诸君将是福建临时省卿院的大夫,这个省卿院将负责制定、修改国朝的律法,决定国朝的政策。以税法为例,到底国朝能够向全闽的商人征收多少税,都将由这个省卿院定下规则,一旦规则定下就成为闽省的律法,官府只能征收律法许可的数目而不许多征。我相信诸君很快就会发现,这个省卿院将是诸君身家性命的保证。”黄石顿了一顿:“我知道诸君还有很多不解之处,我说的越多诸君不解之处可能就越多,下面我将接受提问,我先把这个大厅提问的规矩说一下,不许坐在椅子上发问,举手就表示有话要问,我点到的人可以站起来提问。好了,诸君可以开始了。”
虽然仍然畏惧齐国公这种朝廷高官的权势,不过黄石话音才落就有人举起了手。
黄石点了他第一个看到的人:“这位大夫请讲。”
“国公,被点到的人站起来,点头哈腰地说道:“小人是个消防厂主,有一事不解,以国公刚才所言的税法为例,如果我们定下每次出马费只能征一成的税,可是官府仍然像现在这样要征五成,不交就要封我的厂,怎么办呢?难道我能去告官府么?”
“这位大夫贵姓?”
“不敢,小人鄙姓吕。”
“吕大夫请落座。”黄石高兴地说道:“这涉及到另外一个重大的问题,我刚才忘记说了,为了保证省卿院的权威,以后闽省会设立专门的提刑官负责司法,这个提刑官会分为省、府、县三层,巡抚、知府、县令将不再有断案权,任何人——不仅仅是诸君,只要觉得官府违省卿院的法律,就可以向提刑官申诉,由提刑官以省卿院制定的律法进行判决。”
下面的人一时哑然,黄石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就继续解释道:“官官相护,古之皆然,这个提刑官同样不由巡抚、知府和县令任免,他们由卿院表决通过。”
马上有人喊道:“什么是表决?”
“肃静!”刘会长正听得入神,闻言大怒拍案。
“这十多年来,闽省很多村的村长一直是选举出来的,想必大家对选举已经不陌生了,卿院表决与选举相仿。”黄石没有计较而是立刻开始回答。
“就是谁人多谁说了算么?”
“肃静!”
“是的。不过也有不同,卿院表决不同选举,必须公开投票,诸位大夫不可以隐瞒自己的意愿,提刑官只有通过卿院的表决才可以走马上任,一旦上任官府就无权将其罢免。但如果他做了有损卿院权威的事情,卿院可以弹劾。”
“弹劾?谁准这个弹劾呢?”
黄石没有再做回答而是重新开始四顾大厅:“谁有问题?”
一堆手举起来。
“这位大夫。”
“国公,小人敢问这个弹劾谁来批准?”
“任何大夫都可以提出对提刑官的弹劾,如果卿院三分之二的大夫赞同弹劾,就可以上报给齐国公府,我来确定是否批准,如果四分之三的大夫都赞成弹劾,则无需上报给我,对该提刑官的罢免令立刻生效。”黄石解释完后多加了一句:“不仅仅是提刑官,将来在省卿院的指导下,各府、县都会有自己的卿院,县卿院可以弹劾县令、府卿院可以弹劾知府、省卿院可以弹劾巡抚。”
一个又一个问题被提出来,有一个人提问道:“国公,若是官府不满意我们定下的规矩,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
“首先提刑官负责断案,其次我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所有的大夫都有豁免权,无论是杀人还是欠钱,提刑官都不能抓你们,但这并不是说你们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你们的大夫身份也可以被弹劾,如果卿院弹劾一个大夫通过,那么他就失去了豁免权。”
接着又有更多的问题,问题越问越仔细,终于有人问道:
“为什么叫临时省卿院?将来国公还会取消这个卿院么?”
在黄石原本的世界里,第一个进行工业化的是英国,这条路她摸索了一百多年,其后国家有前例可效仿,工业化的进程越来越快。民权的兴起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在工业化的早期,资本家残酷压榨工人,血汗工厂层出不穷,数百年先行国家无数底层百姓流下的血,让后起国家能够缩短这一血腥的进程。因为后起的国家有先行者的经验可期,可以照搬成熟的法律,这条血腥的进化路,后起的国家可以缩短到先行者的五分之一、十分之一甚至有国家几年就走完英国几百年才的民权之路。
和枪炮、军制、科学上的捷径一样,这是属于穿越者的特权。黄石不认为英国工人曾经流了几百年的血,就是中国统治者看着自己同胞再流血的理由,恰恰相反,正因为知道什么样的政策会导致血腥的后果,政府才有义不容辞的理由去竭力避免它——只有这样的政府,才能自称是中国人民的政府。
“闽省各村已经试行选举十多年了,我认为是把它推广到全省各级官府的时候了,包括卿院。”黄石给卿院定下的规矩是公开表决,就是为了让人民能够知道坐在卿院里的大夫到底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明年,卿院的大夫会由选举产生,诸君都是有钱有名望的人,只要你们想留在这个大厅里我相信问题不大,只要不制定欺压你们手下工人的法律就可以了。工人的饭碗是你们给的,让他们继续对你们心存感激吧。”
“国公,小人也有问题!”
刘老板在黄石背后叫起来。
“刘会长,坐在您这个位置上,不用提问。”
坐在后面偏僻角落里的陆煜帆和蔡云楠一直没有提问,两个人同样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到太阳落山,饥肠辘辘的理事会成员仍然此起彼伏地提问。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陆煜帆也犹豫着举起了手。
“远处的那位大夫请问。”
黄石时刻注意着那些不积极的成员。
“国公大人,您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所有的税法都会由我们制定,但如果我们宣布商人不纳税怎么办?您真的也不会干涉么?”
“这位大夫贵姓?”
“鄙姓陆。”
“那就是向顺军投降,意味着朝廷的失败和瓦解。”黄石答道:“经过这一天的提问,想必陆大夫已经明了,只要我还坐在执政的位置上,这个卿院就会存在,诸君的地位、财产和生命就会处于卿院的保护之下,永远不必担心被抄家、被灭族、被陷害、被勒索,还有你们的子孙后代,这不值得你们保卫吗?不值得你们为之而战吗?如果你们真的认为不值得的话,很好,我不会干涉,我会远走海外,让你们留在大顺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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