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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以为没什么可能,”周洞天知道许平也未必报多大希望,但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打破了许平的一厢情愿:“朝廷不会同意,主上说过非一统不称帝,议和就是让主上下不来台,而且齐公也不是偏安之人。”
“嗯,确实我说了不算数。”虽然许平想说服李自成和黄石,但是他也知道希望渺茫,不打到泉州黄石不会同意,而打到泉州李自成不会同意,反过来也是一样:“眼下只有继续坚持下去,要是南明十年、八年的都无尺寸进展,或许齐公就会同意了。”
“末将很怀疑。”周洞天觉得不死不休的局面已经成,就是没进展黄石也不会同意割据分立,而且就顺廷照着目前这种勾心斗角的形势发展下去,国力会越来越虚弱。
“未必,”许平的信心比周洞天稍微充足一些:“我们有的问题,南明一样都不缺,而且会更严重。”
南方比北方富庶,所以许平觉得南方会腐化得更厉害,而且最近南军一直没有猛攻江北也加深了许平的这种判断,对方刚刚得到大片领地却没有趁着这股锐气杀过来,这和可能导致对方发生懈怠,立下军功的将领安于享乐,沉浸在荣誉里不能自拔。
在许平和周洞天讨论坚持多久才可能挺到南明丧失锐气和进取心的时候,陈哲又风风火火地跑来对许平报告道:“湖广急报,明军大举向襄阳集中,对江北的攻击已是迫在眉睫了。”
这报告让许平顿时又陷入了沉默,最近他被搞得焦头烂额,对湖广牵制和协同作战一直没有准备就绪。
“如果丧失了整个湖广和长江天险,明军就会威胁河南、四川,”周洞天刚刚听许平说要坚持下去,现在明军就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李晋王和余侯一定要打退明军,至少也要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要是被他们轻取湖广就会大大鼓励明军的士气,会决心夺取中原。”
“当然了,而且江南的明军似乎也要猛攻我们。”陈哲感到局面变得越来越险恶,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许平所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南明会因为领土暴增而消化不良,南明的官场和军方会瓜分利益,变得和之前的崇祯朝一样——因为当初社稷危如累卵所以南明奇迹般地涌出了一股爆发力,而这股爆发力也会因为局面的好转(尤其是夺回南京)而开始消失。但在许平的预言实现前,陈哲知道己方必须要顶住:“大人不要怪属下多嘴,现在一定要和朝中那帮小人谈和,不然大顺危矣。”
周洞天也持有相同的看法:“岸不能来就船,那船就得去就岸。大人和朝廷百官这样僵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他们不肯以国家为重,那大人就得以国家大局为重。”
“以国家大局为重的意思就是克扣军饷,然后去满足那帮欲壑难填的官吏吗?”许平反问的口气里满是不屑。
“是的。”陈哲和周洞天同时应道。
接着周洞天还补充道:“其实他们也没有胆量和大人硬顶到底的,只要大人稍微退一步,让他们有个台阶下,那么这事多半就了解了。”周洞天还建议许平,胡乱认一个诸如失察之类的小罪名、承认存在一些管理上的失误,让来核查的京官也有个台阶下,现在许平针锋相对地硬顶,导致对方也变得无路可退——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如果什么问题都查不出各部无法负起责任来。
“曹操斩粮官吗?”许平冷笑着问道,周洞天的意思听起来就是类似曹操那个借某人脑袋一用的办法,把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扔出去当缓和自己和朝廷各部关系的替罪羊,对此许平断然拒绝:“我不能陷害任何一个勤勤恳恳为国家工作的人。”
“周兄弟大概还记得在山东,侯洵让我们去屠村的事情吧?”不等周洞天再劝,许平就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那次我为了个人安危而做出昧良心的事,这件事我将来到了阴曹地府都无法为自己辩护,但我知错了,我不会再做一遍。”
面对如此固执的许平,周洞天哑口无言,而陈哲企图再劝:“大人要以国家为重啊。”
“我就是以国家为重,国家的存亡首先就是军队,为什么我们的军队没有变的和前明军一般?”许平的目光从两个部下脸上扫过,自豪地说道:“因为有我!因为坚持赏罚公平,我一介不取,不会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克扣过军饷,从来没有吃过一个空饷,所以下面的人也没有什么人敢这么做;我因为问心无愧所以惩罚起来不会手软,我部下因为和我一样,所以他们也不会对他们贪墨的部下心慈手软。侯爷……错了,齐公的那支长生军就是这么毁的,既然我重建了它就发誓不会让长生军再次重蹈覆辙。而且不要说什么各退一步的傻话,我只听说过得寸进尺、欲壑难填,从来没听说过贪官会自律,如果我今天点点头松了口,还牺牲勤恳的部下去帮兵部下台,那以后就会越来越甚永无宁日。不!我一步都不会退。”
许平正在收集材料,准备弹劾兵部的核查官,弹劾这些核查官的上级官吏,并弹劾管辖这些上级官员的高官不胜任,甚至还打算弹劾丞相府,弹劾当朝丞相牛金星昏聩无能。
这种雄心让陈哲把脸都骇白了,之前许平下令让他们开始收集材料时,陈哲还以为许平是打算自卫或是用来讨价还价,并没有想到对方是打算彻底的反戈一击。
周洞天认为这种弹劾根本不会成功,而且牵连面太广:“如果要说责任,那丞相府、兵部、工部和户部、吏部一府四部都脱不了干系,牛丞相和四位尚书还有数以百计的官员都要牵连进来。”看许平神色依旧,周洞天叫道:“大人,法不责众。难道您要都弹劾么?”
“既然都脱不了干系,那就都弹劾了吧。”
在许平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时,周洞天和陈哲都从他脸上看到一种无情的冷酷。
“这个……这个弹劾,丞相府恐怕是不会接受的。”周洞天觉得丞相府只有疯了才会把这种一次弹劾尽朝廷官员的奏章呈递给李自成,大顺和明不同,奏章要先呈递给丞相府,然后丞相把最重要和不好擅自作出决定的问题呈递给顺主。以前许平每次闹事的时候,牛金星不想背上隐瞒圣聪的罪名所以都没有阻拦,但这并不意味他没有机会这么做,如果不隐瞒许平的奏章造成的危害远远高于隐瞒他的危害,丞相府很可能会直接驳回。
“不接受也好,”许平露出了一丝微笑,但周洞天和陈哲却感到他脸上的冷酷神情变得越来越浓:“我刚刚想过了,确实不能光从军事角度考虑,我要让王太孙带一份我的弹劾奏章回京,若是丞相府驳回了我的奏章,哈哈,那更好。”许平笑起来:“那只会让我的弹劾变得更有威力。”
许平一个人当然无法完成全部的工作,他就像是制定作战计划一般地把全盘构想交代给陈哲和周洞天,让他们俩按照自己的方案去执行,最后许平还交代道:“千万不要走漏风声,下面的人不需要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见两个最可靠的心腹部下脸上还有疑虑之色,许平就继续给他们鼓气,同时也是为自己的决定进行解释:“我常常有种感觉,我现在就像是陷入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大蜘蛛网中,手脚全被密密麻麻的蛛丝捆住了,让我空有一身气力也使不出来,只有把这些蛛丝统统斩断我们才能大展拳脚,而我们其实是有这个本事的,不需要越陷越深。”此外许平觉得有自己在吸引火力,也能为湖广的李定国和余深河分担压力:“要是我顶不住了,李晋王和余侯就更会被这张铺天盖地的蜘蛛网捆得紧紧的,他们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所以于己于人,我都要打赢这一仗!”
“遵命,大人。”听到许平这声命令后,周洞天和陈哲同时深深俯首,向长官保证道:“属下敢不竭尽心力?”
对许平来说这复杂的人际关系是张蜘蛛网,捆住了他的翅膀让他不能自由的翱翔,不过对陈哲来说就未必了,他和朝廷中不少官员都有不错的关系,和他们彼此交换着情报和消息。对蜘蛛来说,这面网虽然同样把它限制在内,但当它不再企图离开这一小片空间时,这蛛网反倒是它的消息来源、生存的保障,蜘蛛无法想像失去这面网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在等着它。
离开许平的军营后,陈哲思考了很久,或许许平会打赢这一仗,而他可以站在许平的身边分享自由和荣光——许平此举无疑是向全体官僚宣战,即便整个丞相府和六部中的四部都大换血,未来的官僚还是会记得今天陈哲辅佐许平作出的这件事的。而且陈哲会失去所有的关系网,未来的新官吏会是他一无所知的人,即使能够重建与他们的关系、重新培养起和他们的感情,陈哲也要花费巨大——这还是建立在许平打赢了这仗的前提上,如果许平打输了那转眼就会一无所有。
最后陈哲决定去说服周洞天,他不希望许平就此和整个大顺官僚集团摊牌。
“当大人说那句‘既然都脱不了关系,那就都弹劾了吧。’时,你知道我想起谁了吗?”私下见面后陈哲问道。
“谁?”
“明太祖朱洪武,空印案!”陈哲说道,空印案是指:在空白公文上事先盖印以方便各级、各地官吏伪造数据,朱元璋得知此事时牵连官员已经超过万人,大家本以为他会惩罚始做佣者或是罪大恶极的几个来杀鸡儆猴,没想到朱元璋说了声——既然都参与了,那就都杀了吧。
“此番大人的弹劾,恐怕也得牵连上万吧?”陈哲对周洞天说道:“明太祖是皇上,自然能为所欲为,可大人行吗?主上就算明知大人说的是真的,也绝不会因为大人的弹劾就把朝廷数以万计的官员都罢官吧?那样到底以后朝廷听说的?是主上的大顺还是大人的大顺?”
周洞天一声不吭地听着。
“打蛇不死,反受其祸。”陈哲把头一通猛摇,给周洞天分析起来,他认为:就算李自成给许平这个面子,罢免了大量的官员,给更多的人以惩罚,但他们大多肯定还会在位,他们会牢记这个侮辱,用尽全力向许平报复——尤其许平还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其实如果能达到这个目的许平也能满足,只要能够击退束缚,哪怕是暂时和不完整的他也接受,但是陈哲无法接受,他的志向不是功成身退告老还乡。)
“大人确实有点失之急躁了。”周洞天长叹一声,作为参谋长,他很少需要自己来下决心而是服从长官的决心,这让周洞天和大多数官僚有些共通之处,就是他们对巨大的责任有畏惧感,而且不喜欢局面变得完全失控或是无法预料。
许平正试图去夺取一个完全彻底的胜利,把大顺多年来官场上滋生的问题来一个彻底解决,这种魄力周洞天以往在战场上多次见到过,但是应用在官场上则是没有先例的,周洞天不知道许平取得大胜后局面会是什么样,会不会真的如同许平预料的那样带来巨大的益处——也许是空前的混乱也说不定。
“我们不能看着大人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陈哲觉得时机已到,就向周洞天坦白了自己的计划:“我们要向丞相府透气,只要让丞相了解到大将军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丞相自然会首先退第一步。”
周洞天沉吟着没有说话,但是陈哲看出对方并不是非常反感自己的提议:“而且不能让王太孙带着大人的奏章去见主上,这会把大人害了,会让主上彻底失去对大人信任,甚至认为大人蛊惑太孙,心存不臣之志。”
……
杭州,
望着小球在空中划出的那道银色轨迹直到它的终点,黄石挥舞着球杆,悠闲地走向旗杆处——在西湖畔买下一大片草坪变成私家的高尔夫球场,这个宏伟的志向终于变成了现实。
在福建发明了各种球具和全套规则后,黄石就一边自学他靠印象仿制出来的高尔夫,一边努力地发展其他爱好者。现在黄石自认为已经打得不错了,一般百杆之内怎么也能把球给捅进去;同时他还发展了不少爱好者,只是这些制宪会议的代表眼下都呆在南京,他们正忙于选举第一人临时首辅——制宪会议还没有想好如何就君主位置立宪,把这个位置给监国陛下他们不愿意估计以后还的修宪,而黄石认为目前还不是最好的篡位时机所以也不希望就此结束立宪,再说还有一些宪法也没有商议好,或是商议好但是担心黄石的反应所以制宪会议还在迟疑不决。眼下制宪会议都选举过一次,而且实际已经承担起了国卿院的职责,他们就不打算让首辅的位置继续空着而是按照未来的正式选举办法先确定一个临时首辅出来。
“爹。”黄家的嫡子跟在父亲的身后,他的年纪已经到了对国家大事开始充满兴趣的时候:“听说江淮的顺军又蠢蠢欲动了。”
“哦。”黄石并没有什么反应,正专心致志地研究如何找到水塘里的球并把它打出来。
见到父亲对此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或是担心,黄石的小儿子显得有些奇怪。
“许平做不了什么的,我猜他现在差不多已经被无数的绳索捆得动弹不得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大团乱麻。”黄石记得自己以前周围就全是地雷阵,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势变得一塌糊涂:“明太祖高皇帝一辈子胡砍乱杀,最后还是一事无成,”黄石记得朱元璋杀到了官员都不够用了的地步,剥皮充草、株连满门无而不用其极,但是大明官场依旧是无人不贪,一榜进士三年内统统落马,下一榜照旧如此:“当年我也被捆了个半死,嗯,不,是差点被生生勒死,交代得一清二楚的事情,下面的人也满口答应,不,是赌咒发誓,但做起来就是面目全非。就是知道出错了,也查不清到底谁出的错、什么时候出的错,就连是真错还是假错我都没把握。”黄石一边给儿子解释,一边连连挥杆去捞球:“许平也得重蹈我的覆辙,没跑的。”
最后黄石用力一挥,白色的小球跃出水面,轻快地回到了草坪上,黄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儿子说道:“看到许平就会想起以前的我,但我现在总算是从那团乱麻里爬出来了,而他还在里面呆着呢,还要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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