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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朋友们在里面呢,利德维尔先生。”
乔治·利德维尔,和蔼可亲,像是受诱惑般地握住一只肉感的手。
正如前文说过的,布卢姆吃了肝。这里至少挺清洁。在伯顿饭馆,那家伙用齿龈对付软骨。这里什么人也没有。除了古尔丁和我。干净的桌布,花儿,状似主教冠的餐巾。帕特张罗来张罗去。秃头帕特。无所事事。在都柏林市,这里最物美价廉了。
又弹起钢琴来了。那是考利。当他面对钢琴而坐时,好像和它融为一体,相互理解。那些徒有其表、令人厌烦的乐师们在弦上乱拨一气。盯着琴弓的一头,就像拉锯般地拉起大提琴,使你想起牙疼时的情景。她高声打起长的呼噜。那晚上我们坐在包厢里,幕间休息的时候,长号在下面像海豚般地喘着气:另一个吹铜管乐器的汉子拧了一下螺丝,把积存的唾沫倒出来。指挥的两条腿在松松垮垮的长裤里跳着吉格舞。把他们遮藏起来还是对的。
双轮轻快马车辚辚地疾驰而去。
只有竖琴。可爱灿烂的金光。少女拨弄着它。可爱的臀部,倒很适宜醮上点儿肉汁。黄金的船。爱琳。那竖琴也被摸过一两次。冰凉的手。霍斯山,杜鹃花丛。我们是她们的竖琴。我。他。老的。年轻的。
“啊,我不行,老兄,”迪达勒斯先生畏畏缩缩、无精打采地说。
得用强硬的口气。
“弹下去,妈的!”本·多拉德大声嚷道,“一小段一小段地来。”
“来一段《爱情如今》,西蒙,”考利神父说。
他朝舞台下首迈了几大步,神情严肃,无限悲伤地摊开了长长的胳膊。他的喉结嘶哑地发出轻微的嘎声。他对着那里的一幅罩满尘土的海景画《最后的诀别》柔声唱了起来。伸入大海中的岬角,一艘船,随着起伏的孤帆。再见吧。可爱的少女。她的面纱随风围着她刮,它在风中朝着岬角飘动。
考利唱道:
爱情如今造访,攫住我的目光……
少女不去听考利的歌声。她对那离去的心上人,对风,对恋情,对疾驶的帆,对归去者,摇着她的轻纱。
“弹下去吧,西蒙。”
“哎,我的全盛时期确实已经过去了,本……喏……”
迪达勒斯先生将自己的烟斗撂在音叉旁边,坐下来,碰了碰那顺从的键盘。
“不,西蒙,”考利神父掉过身来说,“照原来的谱子来弹。一个降号。”
键盘乖乖地变得高昂了,诉说着,踌躇着,表白着,迷惘着。
考利神父朝舞台上首大踏步走去。
“喂,西蒙,我为你伴奏,”他说,“起来吧。”
那辆轻快双轮马车从格雷厄姆·莱蒙店里的菠萝味硬糖果和埃尔韦里的象记商店旁边,辚辚地驰过去。
布卢姆和古尔丁严然像王侯一般坐下来,牛排、腰子、肝、土豆泥,吃那顿适宜给王侯吃的饭。他们像进餐中的王侯似的举杯而饮鲍尔威士忌和苹果酒。
里奇说,这是迄今为男高音写的最优美的曲调:《梦游女》。一天晚上,他曾听见乔·马斯演唱过。啊,麦古金真了不起!对。有他独特的方式。少年唱诗班的味道。那少年名叫马斯。弥撒少年。可以说他是抒情性的男高音。听了之后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布卢姆消灭了肝之后,就边吃剩下的牛排,边满怀同情地看着对面那张绷起来的脸上泛出的紧张神色。他背疼。布赖特氏病患者那种明亮的目光。节目单上下一个项目。付钱给吹笛手。药片,像是用面包渣做成的玩艺儿,一吉尼一匣。拖欠一阵再说。也来唱唱:在死者当中。腰子饼。好花儿给。赚不了多少钱。东西倒是值。鲍尔威士忌,喝起酒来挺挑剔:什么玻璃杯有碴儿啦,要换一杯瓦尔特里水啦。为了省几个钱,就从柜台上捞几盒火柴。然后又去挥霍一金镑。等到该付钱的时候,却又一文也拿不出来了。喝醉了就连马车钱也赖着不给。好古怪的家伙。
里奇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只要他活着一天,就绝忘不掉的。在古老的皇家剧场的顶层楼座,还带着小皮克。刚一奏起第一个音符。
里奇把到嘴边儿的话咽回去了。
眼下撒开弥天大谎来了。不论说什么都狂热地夸张。还相信自己的瞎话。真的深信不疑。天字第一号撒谎家。可他缺的是一份好记性。
“那是什么曲子呀?”利奥波德·布卢姆问。
“‘现在一切都失去啦’。”
里奇噘起嘴来。可爱的狺女喃喃地唱着音调低沉的序曲:一切。一只画眉。一只画眉鸟。他的呼吸像鸟鸣那样甜美,他引为自豪的一口好牙之间,以长笛般的声音唱出哀愁苦恼。失去了。嗓音圆润。这当儿两个音调融合在一起了。我在山楂谷听见了画眉的啭鸣。它接过我的基调,将其揉和,变了调。过于新颖的呼声,消失在万有之中。回声。多么婉转悠扬的回音啊!那是怎样形成的呢?现在一切都失去啦。他哀渤地吹着口哨。垮台,降伏,消失。
布卢姆一面把花边桌垫的流苏塞到花瓶底下,一面竖起他那豹子耳朵。秩序。是啊,我记得。可人的曲子。在梦游中她来到他跟前。一位沐浴在月光中的天真烂漫的少女。勇敢。不了解他们所面临的险境。然而还是把她留住吧。呼唤她的名字。摸摸水。轻快双轮马车辚辚。太迟啦她巴望着去。正因为如此。女人。拦截海水倒还容易一些。是的,一切都失去啦。
“一支优美的曲子,”布卢姆,忘乎所以的利奥波德说,“我对它很熟悉。”
里奇·古尔丁平生从来不曾……
他对这一点也一清二楚。或许已有所觉察。依然念念不忘地提他的女儿。迪达勒斯曾说:“只有聪明的女儿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我呢?
布卢姆隔着他那只肝儿已经吃光了的盘子,斜眼望去。失去了一切的人的面庞。这位里奇一度也曾沉缅于狂欢作乐。他玩的那些把戏而今都已过时了。什么扇耳朵啦,透过餐巾套环往外窥伺啦。现在他派儿子送出去几封告帮信。斗鸡眼的沃尔特说,爹,我照办了,爹。我不想麻烦您,但我原是指望能收到一笔钱。替自己辩解。
又弹起钢琴来了。音色比我上次听到的要好些。大概调了音。
又停止了。
多拉德和考利还在催促那个迟迟疑疑的歌手唱起来。
“来吧,西蒙。”
“来,西蒙。”
“女士们,先生们,承蒙各位不弃,我深深表示感谢。”
“来,西蒙。”
“我不称钱,然而您们要是肯听的话,我就为大家唱一支沉痛的心灵之曲。”
在帘子的遮荫下,钟形三明治容器旁边,莉迪亚胸前插了朵玫瑰。一位褐发淑女的娴雅派头,忽隐忽现;而金发挽成高髻、沉浸在冰凉而银光闪闪的一片淡绿蓝色中的米娜,在两位举着大酒杯的顾客面前也是这样。
前奏旋律结束了。拖得长长的、仿佛有所期待的和弦消失了。
当我初见那绰约身姿时,里奇回过头去。
“西·迪达勒斯的声音,”他说。
他们脑子里充满了兴奋欣喜,涨红了双颊,边听边感受到一股恋慕之情流过肌肤、四肢、心脏、灵魂和脊背。布卢姆朝耳背头秃的帕特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酒吧间的门半开着。酒吧间的门。就是这样。这样就行了。茶房帕特在那儿听候吩咐,因为站在门口听不清楚。
我的悲哀似乎将消失。
一个低沉的声音穿过静寂的空气传了过来。那不是雨,也不是沙沙作响的树叶;既不像是弦音或芦苇声,又不像那叫什么来着——杜西玛琴;用歌词触碰他们静静的耳朵,在他们各自宁静的心中,勾起往日生活的记忆,好哇,值得一听。他们刚刚一听,两个人的悲哀就好像分别消失了。当他们——里奇和波尔迪——初见美的女神而感到茫然时,他们从丝毫也不曾想到的人儿嘴里,第一次听到温柔眷恋、情意脉脉、无限缠绵的话语。
爱情在歌唱。古老甜蜜的情歌。布卢姆缓缓地解开他那包包上的松紧带。敲响恋人那古老甜蜜的金发。布卢姆将松紧带绕在四根叉开来的指头上,伸开来,松了松,又将它两道、四道、八道地绕在不安的指头上,勒得紧紧的。
胸中充满希望欣喜……
男高音歌手能够把好几十个女人弄到手。这样他们的嗓音就洪亮了。妇女们朝他脚下投鲜花。咱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简直让我晕头。辚辚地响着,欢天喜地。他不能专为戴大礼帽的演唱。简直让你晕头转向为他而擦香水。你太太使用哪一种香水。我想知道。辚辚。停下来了。敲门。在开门之前,她总是先对着镜子照上最后一眼。门厅。啊,来了!你好吗?我很好。那儿吗?什么?要么就是?她的手提包里装着口香片,接吻时吃的糖果。要吗?双手去抚摩她那丰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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