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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荣秋没有再去见过黄三爷,因为发生了一些更大的事情。
叶荣秋的父亲叶向民住院了。炸弹并没有炸到警察局,但是轰炸之后重庆因为恐慌和愤怒而发生暴|乱,无数民众冲进警察局和政府,双方发生了暴力冲突。这场混乱中因为踩踏和暴力造成了不少人受伤,而当时被关押在警局的叶向民就在混乱中被人砸伤了脑袋,等叶荣秋和叶华春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叶向民已经昏迷不醒。
叶向民的伤势颇重,一直都没有醒,叶家兄弟在医院守了三天没见人有好转的迹象,最后只好回家去,轮流来看护父亲。
自从日军轰炸重庆之后,叶荣秋有三五天没有见过黑狗。他几乎有点疑心黑狗无法兑现承诺于是跑了。直到某一天晚上,他从医院回家,发现黑狗就蹲在他家门口。叶荣秋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会儿,才让脚夫先行进去,他自己一个人走到了黑狗身边。
叶荣秋对黑狗的心情很复杂。黑狗从炸弹下救了他一命,改变了他从前对黑狗的偏见,他也见到了黑狗情深义重的一面,心里对黑狗再无厌恶,反而有些同情怜悯。可黑狗是黄三爷的手下是真,是他一贯看不起的地痞流氓也是真,让他对黑狗心生好感也是艰难而别扭的。黑狗又说要救他,他实在想不出黑狗一个小小的二流子该如何去和黄三爷这样的地头蛇抗衡。
叶荣秋问黑狗:“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黑狗说:“渝北。”
叶荣秋愣了一下,便已知道他为何事而去,没再问下去。
黑狗道:“你爹受伤了?”
叶荣秋想到叶向民至今还躺在医院的床上昏迷着的父亲,眼睛又有点发酸,轻轻叹了口气。
黑狗盯着他瞧了瞧,说:“三爷那也有麻烦,他一时半会儿没空来找你麻烦。你放宽心就是。”
叶荣秋愣愣地“啊”了一声。黑狗没有细说,叶荣秋也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估计是新来的政|府要员出手整治黄三了。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黑狗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那我走了。”
叶荣秋觉得就这样让他走了似乎显得冷漠了点,可他又不想请黑狗进门,正纠结,黑狗已经与他擦身而过。叶荣秋忍不住叫住他:“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黑狗背对着他摆摆手:“顺便看看你还活着没。”
“你……你……”叶荣秋还是无法违心地邀请他进屋,只得道:“你的伤好点了吗?”
黑狗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直看得叶荣秋有些尴尬时,黑狗终于歪着嘴笑了起来:“那点伤,没事。还有,我就不进去坐了,不用再留。”说完这句话,他便真的走了。
叶荣秋脸上猛地一热,顿时觉得尴尬和懊丧极了。他终于开始有点相信黑狗那时说的他了解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他实在不擅长伪装和做戏,他从小被人捧着任性惯了,因此他的嫌弃和心虚统统写在了脸上。然而他看着黑狗离开的背影,突然之间有些厌烦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骄傲——他开始怀疑那些东西存在的意义究竟为何,以及他究竟是凭什么呢?
日军进行了第一次试探性轰炸之后,重庆这座城市突然改变了。那几架日军轰炸机其实并没有摧毁重庆多少建筑,但却给重庆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个生活在重庆的人都能感受到,路上的行人、身边的家人甚至自己的内心都正在发生激烈的动荡,只是这种动荡在表现形式不尽相同。
一时间,招兵的部门前排起了长队,慷慨激昂的学生们纷纷出来□□,爱国志士们四处演讲宣传;而民间和政|府之中也开始有人嚷嚷着诉求和平——不是通过战争来夺回和平,而是通过投降来乞求和平。总而言之,有的人正在开始觉醒,也有的人自愿沉睡。
黑狗每天都会经过招兵的部门,每次他都会停下来,看看或热闹或冷清的队伍,最后转身离开。
转眼到了三月,苏樱成功地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她没有回叶家,还是留在娘家保胎,并且放下话来叶家什么时候解决了黄三爷这个麻烦她才带着儿女归家。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叶荣秋并没有见过黄三爷。可是没有见过黄三爷,并不代表黄三爷没有找他的麻烦。黄三爷现在的确是惹上了一些麻烦,因此他自己只好先假装老实,可他要腾出几只手来收拾叶荣秋还是轻易得很。这一个月里一群地痞流氓跑到叶公馆、叶家布庄店铺甚至叶向民的医院里闹了好几次事。叶家兄弟现在如今无暇看管店铺了,因此索性将店铺折了卖了几家兑换现钱。但是现在这世道铺子也根本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价值只有去年的十分之一——谁都怕日本人打过来,什么产业就都被打得干干净净了。叶家卖店的那些钱都垫在了叶向民的治疗上。
这天大清早,叶荣秋和叶华春吃完了早饭就出门坐上汽车一起去了医院。
因为有地痞流氓到医院闹事,因此一个月来叶家兄弟已经给叶向民换了三家医院了,但每次换完之后还是过不了几天就会被黄三爷查到他们的下落。即使如此,叶荣秋也不想再去用自己的尊严和身体去交换不公平的苟延残喘。叶华春以为是上一次的经历已经让弟弟把勇气耗完了,但其实并非完全如此——2月18号的事情让叶荣秋感触颇深,娥娘的一席话不仅对黑狗有所触动,对于叶荣秋亦然。一个人活着,好好地活也是活,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地活也是活。他不想再懦弱下去,他想要有意义地活下去。这并不是说他要放弃他的父亲和兄弟,而是他打算积极抗争。他现在每天都往政府写匿名信告发黄三爷这么多年来的恶举,并把他所知道的黄三爷的据点和老巢都供了出来。不过想要扳倒黄三爷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做得到的,如果黄三爷真的将他逼上绝境,那他还会再一次带着刀去找黄三爷。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拿刀来架自己的脖子唬人,而是用来了结罪魁祸首。这也是有意义的一种活法。
叶家兄弟到了医院,往父亲所在的病房走,路上每一个见到他们的医生护士都笑容满面地对他们打招呼。叶荣秋和叶华春心里觉得奇怪,还以为是医院给他们涨了工资,倒也没想的太多。等他们走到病房外,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边从脖子上往下卸听筒,一边笑容满面地对叶华春和叶荣秋说道:“恭喜二位,你们的父亲醒了。”
叶荣秋和叶向民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发愣。叶向民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了,医生曾经和他们说过叶向民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这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头一阵他们每天都盼着父亲清醒,现在渐渐已经习惯了,反而一下回不过神来。
还是叶荣秋先有反应,猛地尖叫了一声,推开医生冲进了病房,叶华春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叶向民的确已经醒了,但是他还是很虚弱,躺在床上坐不起来,也说不出话,就只是望着兄弟两个笑。叶荣秋和叶华春一人抓住了叶向民的一只手,激动得无以言表。
叶向民吃力地抬起头摸摸叶荣秋的脸,用口型道:“娃儿,别做傻事。”
叶荣秋笑道:“爹,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叶向民和蔼地对他笑。
就在三个父子打算一诉衷肠的时候,外面的走廊上突然热闹了起来,有很多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医生和护士的劝阻和尖叫声。叶家兄弟立刻明白这恐怕是又有人来闹事了,慌忙起身,想先出去应付一阵。然而他们刚打开病房的门,外面就冲进来七八个人,他们根本拦不住。
那些人闯进来就砸病房里的设施,刚刚清醒的叶向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荷荷叫着却说不出话来。一名流氓冲过来,猛地把他手背上插的吊瓶管子拔了出来,顿时一股鲜血从叶向民手背上喷出。
叶荣秋急了眼,猛地向那个拔吊瓶的流氓扑了过去。叶二少爷活这么大从没跟人打过架,他第一次打架就像个女人似的毫无章法地乱抓乱咬乱挠,没几秒就被人从后面箍着腰丢出去了。
叶向民猛变脸色,用力抽着气,一口气没缓上来,翻着白眼又昏了过去。
叶荣秋惨叫:“爹!”
那几个流氓把病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见人也昏了,于是转身就走,叶荣秋要扑上去与他们理论,却被叶华春抓了回来:“够了,够了!”
走在最后面的那家伙临出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双眼通红的叶荣秋,嗤道:“三爷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人要有自知之明。”说完后摔门而去。
叶向民昏了整整一个月,才刚醒了不到几个小时就受了刺激又昏了过去。兄弟俩一直在医院里守到半晚,医生说叶向民已无大碍后两人才松了口气。叶荣秋让叶华春回家,自己留在医院里守夜,叶华春却道:“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有事要和你商量。这里叫个人来先看着。”
叶荣秋心里觉得奇怪,但看哥哥神色凝重,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便坐上车跟他一起回去了。
两人回到叶公馆,叶华春屏蔽左右,坐到床边点了一根烟抽。叶荣秋很少看到哥哥抽烟,叶华春并没有烟瘾,只在应酬生意时偶尔陪着客人抽上两根,回家后便不沾烟草。
叶荣秋感到不安:“哥,你想跟我说什么事?”
叶华春用力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小秋,你离开重庆,去武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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