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小说:激荡三十年作者:吴晓波字数:3544更新时间 : 2017-07-30 00: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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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杨百万成了万国证券的授权代表,拿了一台万国的点钞机,在海宁路1028号自己的办公室内大张旗鼓地收购,短短时间内竟买走了上海市面上一半1988年国库券。管、杨的狂收行动引起了金管处的注意,张宁在某日赶到万国突击检查,管金生想出了个绝招,把所有的国库券从地下室的金库转移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张宁来检查,一无所获而归,万国证券躲过一劫。数月后,1988年国库券上市,价格为104元,作为当时国内最大的两只“国库券鼹鼠”,管金生的万国证券和杨怀定完成了惊险而丰厚的原始积累。

 
    暗潮涌动的资本故事,暂且告一段落。这是一个新的利益游戏的开始,前景并未完全清晰,规则还在混沌之中。在很多年后,当人们回忆起1988年的时候,会更多地谈论当年惊骇一时的“物价闯关”和席卷全国的“抢购风”。

    1988年的宏观经济再趋紧绷,三年多的高速成长让中国列车再次驶入经济周期的敏感地带。随着轻工业的发展加快,企业数目剧增,物资供应的紧张更趋激烈,而推行了四年的物价双轨制在此时终于释放出它所有的负面效应。在在上一年的4月,国务院系统各部委组成了一个生产资料价格监督检查组,分为28个小组到各地实地调研,在9月份向国务院的报告中,它论定“生产资料乱涨价乱收费相当严重,部分地方和领域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其后一段时间,尽管中央三令五申,但是仍然无法阻止有利于多的政府机构和国营机构投身到物资的倒卖中,人们利用手中的或大或小的权力,从双轨制中牟取利益。《日本经济新闻》报道了一个很夸张的案例,在南京,1000吨钢材原地不动被炒卖了129次,价格上涨近三倍,参与这一事件的有江苏、广东、安徽和湖北的83个部门,主要当事者是拥有专营权的南京物资交易中心等物资流通部门。

这一年的头五个月,北京新增公司700家,上海猛增3000家,由中央国家机关系统开办的各类公司达2万家,其中很多是专门从事物资倒卖的“皮包公司”。民间开始流传民谚:“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7月份,国家工商局排出95起倒卖生产资料的要案大案,其中58起是物资主管部门搞的,“它们利用权力将国家定价的生产资料平价调出,而后投入市场,转手高价卖出”。《经济日报》提出了“官倒祸国论”,它论定,“生产资料价格飞涨,国家三令五申禁止乱涨价却收效甚微,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是那些政企不分,官商不分的公司”。利用价格管制而牟取私利的现象一直没有杜绝。2005年,汉口火车站站长刘志祥被判刑,他把持“计划配票权”,把大量紧俏车票指令分配给自己的合作者,然后加收“手续费”再投放市场,“一般是座位票最低加5元,春运期间加30元”。刘靠倒票及受贿,9年非法所得4745万元。北京大学的经济学家周其仁在分析此案时说,“价格管制是天下最事与愿违的政策。”

    跟尘埃飞扬的中国经济同时的是,国际环境正朝自由市场主义的方向快速转型。在这一年,英国经济学家、197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主哈耶克发表了《致命的自负》,在这部影响巨大的著作中,他认为对高度计划经济的追求是理性主义者的一次“致命的自负”,他系统地论证了计划经济的局限性,在题为《社会主义是个错误吗?》的导论中,哈耶克写道:“未经设计的情况下生成的秩序,能够大大超越人们自觉追求的计划。”这部作品为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及时地提供了理论上的武器。

 
    在这一年,197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访问中国,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弗里德曼是当时国际最知名的价格理论和货币理论大师,在会谈中,一向坚持自由市场的他极力主张中央政府应该放开价格管制,他认为中国的改革到了“最后的时刻”,香港《信报》引用他的观点说,“不应该把放开价格和通货膨胀混为一体,如果放开价格,仅是部分商品会涨价,在最初几天,人们可能会感到痛苦,但很快会发现价格并不一定会轮番上涨”。在四川考察时,弗里德曼对四川省长说,“如果你想把老鼠的尾巴砍断的话,不要慢慢地一截截地砍,一下子砍掉就行了,长痛不如短痛。”省长请教说:“教授先生,你知道我们中国的老鼠是不同的,它们有很多不同的尾巴相互纠缠在一起,您先砍哪一根?”弗里德曼耸耸肩,没有回答。事后,一位经济学家发表文章说,“我是有答案的,但我当时没有说,我的答案是,把所有的尾巴都一同砍掉。”2001年4月,这位经济学家在中山大学演讲时承认,“弗里德曼一向主张放开价格管制,1988年我们向中国的领导人推荐这一点,结果一团糟。”

    跟弗里德曼等人一样,想把“中国老鼠”的尾巴一次性砍掉的,还有当时中央的一些高层领导。他们显然意识到,当前物价的不正常波动是计划体制和价格双轨制所造成的,要摆脱体制怪兽的缠绕,就要用非常非常的霹雳手段,让物价迅速地进入到市场调节的轨道之中。价格大师弗里德曼的建议给了中央领导层理论上的依据,而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对基层企业职工进行的一次抽样调查则让中央倍感信心,那次调查的结果表明,75.3%的人赞成“只要改革能改好,我们生活水平暂时低一点也行”。于是,中央决定放开管制,取笑物价双轨制,进行“物价闯关”。

    闯关行动是3月份从最大的工业城市上海开始的,当月,上海调整280个种类商品的零售价,这些商品大都属于小商品或日常生活必需品,涨价幅度在20—30%之间。4月,国务院推出主要副食品零售价格变动给职工适当补贴的方案。5月19日,新华社发表通电,“中国的物价改革是一个大胆行为,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是中央有信心把这件事办好……”

    这一调价政策的出台,迅速波及全国。从5月份开始,全国中心城市的猪肉和其他肉食价格以70%左右的幅度上涨,其他小商品迅速跟进。出乎弗里德曼和邓小平预料的是,“物价闯关”很快就呈现出全面失控的可怕趋势,各地物价如脱缰的野马,撒蹄乱窜。当时,全国居民的存款为3000亿元(1992年为一万亿,2005年为14万亿元),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是由于公众的看涨恐慌心理,却造成全国性的抢购风,这似乎应了凯恩斯的那句名言,“社会心里决定了人类永久的经济问题”。根据当时的报纸报道说,“人们像昏了头一样,见东西就买,即抢购保值商品,也抢购基本消费品,连滞销的也不放过,电视机有图像就抱,电风扇能转就买,电冰箱有冷气就要。”不同寻常的是,民众的抢购已经与世纪的供求脱节,以电扇为例,当时有200多家电扇厂,年产量达3400万台,成为世界最大的生产国,从两年前开始,国内产销就出现供大于求的状况,电扇积压非常严重,但是在抢购风中,国内仓库里的所有电扇均被一抢而空。在贵州、云南等偏僻省份,人们甚至为了抢购毛线而在大街上大打出手。物价上涨让全国各个阶层的人都大呼“吃不消”。一些大学的教师因为物价飞涨,无法维持生计,公开在校园里摆摊卖起了馄饨、面包、鸡蛋和冰棍。新华社在当年发表的一篇通讯中,不寻常地引用一位“部长级干部”的话说,他家的保姆不敢去买菜,一花就是10元钱一张的大票子,看着眼晕。

    抢购风诱发通货膨胀的同时,还造成了生产物资的空前紧张。5月份,上海所有电厂存煤不足两天,数十万家企业奄奄一息,到任上海市长不久的朱镕基不得不做出一个保证上海煤炭供应的决定。

    8月28日,上海抢购狂潮进入最高潮,市政府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实行凭票供应食盐和火柴,铝锅只能以旧换新或凭结婚证和户口申请购买。9月26日的美国《商业周刊》以《中国改革路上的弯路》为题报道说,“今天,中国的改革正在失控。为了应对危机,物价改革上个月被冻结。突如其来的政策转向给中外投资者带来了一段前景不明的困惑期。中国目前正在进入紧急控制状态,澳大利亚使馆的一位经济学家说:我们正在见证一场旨在恢复消费者信心的地毯式运动……”

    国家物价局的《中国物价年鉴》记载,“1988年是我国物价上涨幅度最大、通货膨胀明显加剧的一年。在国家计算零售价格指数的385种商品中,动价面达95%以上,全年零售物价总指数比去年上升18.5%,这个上升幅度又是在持续三年物价累计上涨23.7%的基础之上。”

    “物价闯关”被认为是1978年改革以来最大的一次经济失控,它在10月份就宣告失败,中央开始调整政策,再次提出“宏观调控、治理整顿”的方针。此次失利,表现为商品抢购和物价飞涨,它对于宏观经济所产生的影响虽然是负面的,但并没有招致毁灭性的生产崩溃,然而它对全国民众的改革热情则是一次重大的挫败,在通货膨胀中利益受到损害的民众对“价格双轨制”下大发横财的“官倒”更为痛恨,并由此产生了“改革造成社会不公”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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