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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若不在,她就替师父在王府守夜,也算清净。
三哥终是成全了她,她满心欢喜,将三哥送出王府。昨日落了雪,此时王府中的红梅尽积了雪,红白一片,煞是好看。她送走了人,带着两个侍女,一路慢悠悠走过来,忽然就站在一枝红梅下,曲指,弹向枝头。
小树枝颤巍巍地抖动着,落了雪,露出湿漉漉的花瓣。
去年今日,他就如此做过一次。
她笑,闭上眼睛,想着他站在红梅下的模样。心系江山百姓的小南辰王,站在梅树下做如此无聊事,当真率性,也当真让人惊奇。去年的她跟在他身侧,看到了,就忍不住笑,而他似乎也察觉了,回头看她。
那双温润漆黑的眼眸里,只有她和红梅。
“小姐?是否要准备用晚膳了?”身侧侍女轻声打断她。
十一回过神,仿佛被看破心思,竟一瞬间红了耳根。摇头,再摇头。
侍女见她忽然如此玩闹,只觉得小姐的病似乎好了些,也算是略松口气。但一见小姐摇头拒绝用膳,又添了几分忧心,在十一回房看书时,仍旧去准备了极丰盛的晚膳。虽不是团圆饭,但除夕夜还是要讲究一些。
毕竟十一身份尊贵,委屈不得。
岂料饭是备好了,十一却捧着一卷书,从艳阳高照看到了灯火满堂。她只在饿到极点之时,起身去挑了一盘点心,便又回到书案旁,不紧不慢地摆起了棋局。
到夜极深了,也不见有何困顿。
面前的黑白子,早已模糊了时间,她撑着下巴看许久,才会落一子。
人影在床上,也始终静悄悄的,如同这影子的主人一般,耐心极了……
“热些酒来,”忽然又声音闯入,她猛地抬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尽是那人的身影……他走近前,垂眸看棋盘。
一时身后尽是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他却又像想起什么,随口道:“今日事除夕夜,再拿些花椒来。十一在和自己弈棋?”
她颔首,从榻上下来,亲自倒了热茶。
茶是热的,她早已叮嘱过,一但茶温了便要立刻换滚烫的。因为她知道,他会回来、
侍女见小姐肯动了,满心欢喜嘱人去重新热了饭菜,准备晚膳。她见满桌饭菜和笑吟吟坐在身侧的师父,忽觉饥肠辘辘,终有了用膳的念头。
周生辰自手边拿过温热的酒壶,为她倒了一小口,反手也为自己添了满杯。时宜(十一)意外看他,这么多年,他竟是头次要自己饮酒?他仿佛看透她的疑惑,温声道:“除夕之夜,就要和家人喝一杯花椒酒,才算是开始守岁。”
她恍然,记起杜甫确有诗说过: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只不过崔家并未由此习惯,在王府……似乎也从未如此过,她反倒是忘了。
他边说着,边将琉璃盏中的花椒撮出一些,为她放到杯中,也为自己添了些。这一桌只有他和她,所以杯子也是一对的,十一看着那一对翠色酒杯,眨眨眼睛,笑了。
团圆饭,守岁夜。
这是她和他过得第一个除夕,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的除夕夜。
而这也是她和他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三年后,她离开王府回到崔家,学习大婚礼仪,他领旨出征,肃清边关。
返家途中,恰逢大雪。
她竟在从未到过的地方,度过了一个除夕夜。
如今她将要奉旨完婚,身份越发尊贵,沿途官员均是恭敬随侍,更为她让出宅子。来接她的是三哥,似乎母亲知道,也只有三哥能让她安心。偌大的王府,唯有小南辰王能让她开怀一笑,偌大的崔家,也仅有三哥一人能让她尽情落泪。
那夜,她只要了笔墨纸砚,和一壶酒,一盘花椒。
就连三哥也不得入内。
王府十年,她最擅长琴和画。
她喜好执笔作画,却连独自一人时,都不敢画下他的眉眼,唯有将他藏在山水花草的风景中。那一幅幅画,她尽数留在了王府,挂在了自己曾住的房里。她想,这些画并非仅有她一人懂得,她画中藏着的那个人一定会懂。
当他凯旋而归,看到那一屋画卷……
她停笔,泪如雨下。染了纸膜,也染了纸上的人。
她两杯酒下,已有七分醉意,挥笔而就,不再是莲荷花草,竟在他身后空白画卷上补上了山川河流,百姓人家,更有炊烟袅袅,绵延千里。
他胸中天下。
并非是战功赫赫,并非是尸骨成山,而是这山川河流中的百姓人家。
人间炊烟,战场硝烟。
他一生无妻无子,置身百里硝烟,不过是为换这人间炊烟不断,千里绵延。
而她,学画十年,终于在今夜画出了一个人。
那眉目,那举手投足间的风华,都只有他。
她一卷而就,终究画成了他。
番外三 百年相守
文幸三年忌日,他们才再次回到镇江老宅。他们从墓地返回,周生辰竟然意外提出,要来进香。她意外极了,却没有反对,只是把最小的周慕时抱在腿上,有些好笑地看他,“我的科学家,你怎么忽然开窍了?”
他笑了笑,刚想说什么,被周慕时捉住了手指。
一岁多的小孩子,张嘴就要去含他的食指,被时宜拦住,拿消毒的湿纸巾擦干净周生辰的几个手指,再把他食指塞到儿子嘴巴里……
这个研究金星的大科学家,完全沦为了儿子的玩具。
她逗着儿子玩,倒是忘了先前的问题。周生辰看着她,笑了笑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对两岁的双胞胎姐姐,倒是比这个弟弟活泼些,因为学会了走路,就喜欢慢悠悠地在寺庙里逛,身边有林叔和两个女孩子照顾着,倒也不担心。
她不太希望孩子进大殿,小心交给了身边的奶娘,独自走了进去。
她信佛,进香的时候永远虔诚,双手合十,跪在早已有两道深痕的跪垫上,对佛祖拜了三拜,待睁开眼睛,却发现身边也跪下了一个人影。
竟然是周生辰。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看着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不知道对着佛祖在许什么愿。
这么多年,她可从没见过他拜佛……这变化太惊人了。
佛祖含笑,俯视大殿内的他们。时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周生辰放下手,睁开眼睛。
“你什么时候信佛了?”
他笑:“三年前。”
“三年前?”
“是,三年前,”他伸手把她扶起来,说,“三年前,你不愿意醒过来,一直在睡。”
“然后呢?”她迫不及待地追问。
“然后我带你回上海,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了你写的东西。”
“这我知道……可是和你信佛有什么关系?”
“你醒不过来,我病急乱投医,就来了这里。”他低声告诉她,回忆着,“来这里的时候是晚上,没有人。然后我就站在这里,想起来,我们曾在大殿外讨论信仰,我告诉你我是无神论者。”
她“嗯”了一声,仿佛就看到他在灯火摇曳的大殿,和佛祖相对着。
“当时……”他笑了一声,“我和佛祖对峙很久,还是认输了。我求他让你醒过来,既然他让你记得所有的过去,来到我身边,那么就该醒过来,和我在一起。”
“嗯……”
这千年古刹,他从小到大,来过许多次。
他告诉过他,他是无神论者,永远是站在大殿外观赏风景。
三年前,她醒过来的时候,他告诉她,他相信所有她写下来的话,她已经不敢相信。三年后再听他说起那个夜晚,他是如何弯下双膝,跪在佛祖前,祈求让她醒过来……时宜甚至觉得有些心疼。
是痛,失去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有如此转变。
她轻轻扯了下他衬衫的袖口,“你说得我好心疼……”
他笑。
“真的,”她轻声说,“特别心疼。”
真的爱一个人入骨了,就会希望这个人不要被任何事物束缚,从思想到身体,都能随心所以。她甚至觉得,让他从相信科学到信佛,都是让他受了委屈……
“时宜。”他忍俊不禁。
“嗯?”
“我们有三个孩子,”周生辰提点她,“我觉得,你的母爱不用分配给我,给他们就好。”
这种形容……她扑哧就笑了。
他们走出大殿。
时宜忽然想到什么,问他:“你现在看到佛祖,能看到什么?”
“你是问我,答案和以前有没有变化?”
“是啊,我好奇。”
周生辰回头,看了眼殿中的佛祖,“慈悲,仍旧是慈悲,不过这种慈悲,有了些人性化的感觉。”
她笑:“怎么让你说得这么怪……”
“或者,不只是对苍生慈悲,”他回过头,揽住时宜的肩膀,彻底走到阳光下,“也是对我的慈悲,他总算是……放过我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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