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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掌灯,天上淅沥沥下起雨来,太子命人放下幔子,暖阁里重又烧起了火炕,地中间点了炭盆子,拿落地铜丝罩罩住,炭火烧得哔啵有声,满屋子温暖得如阳春三月一般。
锦书昏沉沉卧在榻上,先前叫御医瞧了,太子身边的宫女帮着上了散瘀的药,这会子虽还疼,倒不如之前那样厉害了,尚且能够忍住。
太子站在廊下嘱咐铜茶炊煎药,她趴在大迎枕上勉力抬了抬头,窗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纱,隔着绡纱望过去,只见外面暮色四起,滴水下的风灯在夜风里微微摇曳,灯光水波一样的荡漾着,满檐的清辉,映照在他月白色的马褂上。
卧得时候久了身上发酸,她动了动,不想牵扯到了臀股之间的伤,猛然痛得她满头大汗,低声呻吟着只管嘶嘶抽气儿。
侍立的宫女忙过来照应,绞了帕子给她擦,一面道,“可动不得,你要什么吩咐我,我替你办。”
锦书惨白着一张脸强道了谢,只觉得身上出了层汗,亵衣腻在背上,那丝棉被微微一掀搅动起一股凉风,她心里便空空的没了着落。
门边的宫女打了膛帘子,太子背着手跨进来,身后跟着个太监,拿红漆盘托了一大碗汤药过来。
他在条炕前的杌子上落坐,探前身子看她,浓黑的眸子仿如深潭,竟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晦暗。
锦书瞥了瞥碗里的药汁,还没喝,舌根就沉得发苦。太子笑了笑道,“知道你怕苦,我备了蜜饯,喝药吧。”
她咬着唇不说话,他又笑,“怎么孩子似的,还要我哄你?伤得那样重,不吃药不成,回头屁股开花我可不问了。”
锦书的脸慢慢红起来,“你还是斯文人呢!说的是什么话!”
太子乐了,“不说屁股说什么?‘尊臀’吗?”
锦书撩起被子捂住脸,又羞又恼不再搭理他了。
太子的嘴角渐渐垂下来,他心里惶惶的,不知怎么才好。她受了杖刑叫他痛如切肤,说到头都是那镯子惹的祸,可她为什么把他送的东西给了别人?难道半点不在乎他的心意吗?他几次想问,话到嘴边又出不得口,她伤成了这样,自己还在那上头纠缠,未免过于小家子气了。
她还蒙着脸,他说,“你要把自己活活憋死吗?”一面扯下被子,从太监手里接过素帕,替她掖去鬓角的汗。
他的动作很自然,完全没有一丝犹疑,仿佛两人从来都是这样亲昵贴近的。锦书有些不自在,又避让不得,愈发局促起来,太子慢慢道,“今儿的事我想着都后怕,亏得赶上了,否则怎么办呢?”
锦书道,“打死了也是命,我没什么可怨的,到了那边倒好了,大家都轻省。”
“你……”太子给回了个倒噎气,蹙着眉道,“你别这么说,你要是死了,我叫那起子奴才都给你陪葬,让他们到那边伺候你。”
锦书看着他,眼神灼灼,“他们不过是听命于人,你杀了他们无非是耍耍你做主子的威风,多添几个枉死的冤魂罢了。”
太子张口结舌,这话是没错儿,他能做的确实少之又少,只有这样而已。皇后是他母亲,他不论多恨也不好对她怎么样,唯有更仔细的护着她,他说,“你好好养着,这趟就是他们杀我的头,我也不叫你回慈宁宫了。你就留在这里,等万岁爷回銮我去求赐婚,你有了名分,他们就不能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害你了。”
锦书慌起来,急道,“不成,这是多大的事啊,别说你求不来,恐怕还要害了你。我是什么身份自己知道,做个奴才尚尤可,要受抬举是万万不能的,你别去碰那软钉子,我哪里值得你这样。”
太子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凄恻道,“我日日活得心惊肉跳的,怕哪天一道上谕降下来,命我迎娶什么郡王的女儿。又担心皇父对你……到最后我岂不成了唐朝的寿王李瑁?”
锦书怔愣住了,蒙他如此深情她应当感动得热泪盈眶才对,可此情此景,她当真是憋不住,要不是身上有伤,她真想放开嗓子笑两声。
这样的话该当是在夕阳下,在波光潋滟的海子边说才对。瞧瞧眼下,她被打得皮开肉绽,连坐都不能坐,还是趴在炕头上的。他握着她的手,满眼含情脉脉……她终于噗地笑出来,这一笑又拉着了伤处,她啊地一声,疼得直咧嘴儿。
太子虎起了脸,“活该,没心没肺的……”说到后面自己也笑了,在那雪白的脸皮上捏了捏,“今儿且看在‘尊臀’的份上不和你计较,否则我定要罚你。”
锦书嗔道,“你别忘了,论辈分我长你一辈,你敢捏我的脸?太子爷就是这样敬老尊贤的?”
太子扬眉道,“你不疼了?又活泛起来了?长辈?那是老辈子的事儿,我可从没拿你当长辈。”他别别扭扭的低头道,“再说了,你老记着辈分,咱们往后怎么成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火炕烧得太热,暖意直注进心里去。她欢喜过后又不无忧伤的想,他要是不姓宇文有多好!可惜了,这条路越往后越难走,求什么将来!也许如昙花,美丽不过一瞬,刹那就凋零殆尽了。
冯禄打了帘子进来通传,“主子,崔谙达来瞧锦姑娘了。”
太子站起身,整了整明黄腰封上的描金葫芦荷包,没好气儿道,“叫他回去,就说劳他挂念,锦书好得很。请他转告老祖宗,人我留下了,打今儿起不回慈宁宫了。”
冯禄一听这气话不知怎么才好,只得不安的冲锦书使眼色。
锦书道,“你做什么对崔总管撒气?要不是他打发人来告诉你,我这会儿都在阎王殿里了。况且老祖宗又没得罪你,你要使性子也不该对她啊,不是寒了她的心么!”
太子方觉自己过于意气用事了,叹了口气道,“请崔总管进来吧。”
檐头铁马叮当乱响,细雨簌簌打在雨搭上,纱灯晃得厉害。锦书看见崔贵祥瑟缩着立在漆柱旁静待,背弓得那样低。她这才觉得心里委屈极了,眼泪便涌了出来,洇湿了玉色的贡锻枕头。
崔贵祥垂着手进来打千儿,“奴才给太子爷请安了。”
太子抬手虚扶一把,“谙达不必多礼。”
崔贵祥躬身道,“奴才来瞧瞧我们家姑娘。”
太子颇有些意外,虽然是一个宫当差,但通常直呼名字,若是情分到了才称“我们姑娘”,崔贵祥是总管太监,比普通人架子还大些,怎么会说“我们家姑娘”?这是到了何等亲切入骨的程度了!
锦书抽噎着喊“谙达”,崔贵祥到了炕边,一瞧好好的丫头给打成了那样,登时也红了眼眶,捋了捋她的头发,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这紧赶慢赶的还是差了半步,我要是一早叫人来回太子爷,兴许你就不会受这委屈了。”边说着边抹泪问,“眼下怎么样了?好点没?”
锦书说好些了,又道,“夜里冷,还下着雨,您来的路上没淋湿了?”
崔贵祥咳了声道,“老佛爷下半晌就打发我来瞧你,可宫里杂事儿多,我是一时一刻也走不开,好容易捱到了掌灯,太皇太后用了夜宵,正听人说书呢,我趁着这当口叫添寿把我送过来的。”
锦书点了头问,“我师哥呢?这么大的雨,没的在门上淋坏了。”
崔贵祥笑道,“好丫头,心眼子真好!叫你师哥知道你心疼他,准得高兴坏了!你别操心那些个了,好好养伤是正经,这趟遭了大罪,多歇几天把身子调理好。值上的事你放在一边,我先调大梅子进明间给春荣打下手,等你大好了再把她换回去。”
太子在一边站着,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崔贵祥平时待手下的人是挺客气,可除了对主子,没见过他这么仔细周到的。这哪是总管对宫女的态度,倒像是亲爷俩似的。
冯禄最会见缝插针,他冲太子比了个手势,太子明白了,崔贵祥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于是他吩咐冯禄,“给崔谙达看座。”
冯禄忙搬了锦绣墩儿摆到锦书炕前,笑道,“谙达您受累,快坐下歇会子吧。”
崔贵祥旋了个身给太子打千儿,推辞道,“谢太子爷的恩典,只是奴才在主子跟前哪有坐的道理!这是折奴才的寿呢,奴才万万不敢。”
太子温声道,“谙达别客气,就冲您今儿对锦书的大恩,我面前也应当有您的座儿。”
崔贵祥也不避讳让太子知道他和锦书的关系,甚至有些有意透露的意思。他充满慈爱的回头看锦书一眼,叹道,“这孩子可怜见的!人都说自己的肉自己疼,我再不护着,就没人能把她放在心坎上了。”
太子负手道,“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叫不知道的听着,还以为你们是一家子呢!”
锦书知道崔贵祥并不打算瞒着太子,便顺着话头子道,“我磕头认了崔谙达做干爸爸,这事儿没旁人知道,你好歹替我兜着。”
太子乜起眼打量崔贵祥,隔了会儿哂笑着说,“怪道崔总管这么上心,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您和锦书沾上了亲,这叫孤怎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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