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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入议事堂上,邓舍当即下令,拔擢方从哲进任益都分省左右司都事,行迎宾馆主事事。
所谓“进”某官,就是升官的意思。迎宾馆主事是八品,分省左右司都事虽在事实上比行省左右司都事低了半级,但是在名义上,品秩却还是与行省左右司都事一样的,乃为从七品。而所谓“行”,则是兼职的意思,并且指的是比本职低的兼职。
邓舍的这个任命,换成通俗的话来讲,也就是在说:拔擢方从哲为分省都事,同时依旧兼管迎宾馆事。
尽管邓舍与方从哲交谈的时间不长,对此人的印象却还是不错的,也很深刻。当着满堂的高官显宦,初次晋见邓舍,他能不卑不亢,举止落落大方,说明有胆识。分析天下大势,语言深入浅出,用的几个比喻非常形象,并且恰当,使人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他的观点,说明有口才。
最重要的一点,他对天下群雄中最终所存者为谁的分析,非常准确。
也许颜之希等人听了,只会觉得他分析的有道理,但是邓舍却是知道历史走势的。察罕是个变故,暂且不提,那朱元璋先后战胜陈友谅与张士诚却是确凿无误的。他对此怎能不大吃一惊,以为奇才?
正如他当时说的那句话:“真正的贤人能够见微知著。”
固然方从哲本为浙西人,早先又曾周游各地,较之颜之希等人,对江南形势之了解,或者会更为深入、更为全面一点。然而,他能够从朱、张、陈友等人的性格、处事御下的风格等等,从这些小事与细节上就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却也不得不说,端得可谓是个贤人了。
方从哲自称,他有两方面的才能,一在典章,一在纵横。他典章方面的学问到底如何,邓舍现在还不知道,至少他的纵横之术、乃至分析天下走势的战略眼光,隐约已可与洪继勋相提并论了。
就在听方从哲侃侃而谈的时候,洪继勋、姬宗周、颜之希等人就知道,此人必会升官了。所以,这会儿,他们对邓舍下达的这道拔擢任命,其实倒是毫不奇怪。不过,就方从哲的才干来看,出使外国的重任虽然可以担当,但他究竟才入分省,分量不够,难以独当一面。
邓舍想了想,做出决定,说道:“罗国器上次出使,很合我的心意。算圆满完成了任务。这样吧,此次出使,台州方国珍处,交由杨行健去办。至于张士诚,则依旧以罗国器为主,方从哲为副使。诸位,你们说可好?”
众人自无异议。
罗国器本来随邓舍来过益都,他如今任的官儿也是益都分省的参知政事。只不过,察罕来袭前,邓舍派他护送小毛平章去了海东。现在还没回来。这也是为什么开始的时候,邓舍没把他考虑在使者的选择范围之内。既然现在有了口才绝佳的方从哲,原先的决定也就可以因此而改变一下了。邓舍当即传下令旨,命他火速前来。
他心情舒畅,高兴地对诸人说道:“一日而得三个人才。好,好。不瞒诸位,今天,要比知道察罕撤军的那天还要更加令我高兴。姬公,你举荐人才有功,我要大大的赏赐你。……,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说来。”
姬宗周谦虚地说道:“臣没有什么才能,蒙主公不弃,竟能高居分省右丞之职,向无功劳,实本忧心。一直来,尸位素餐,早就惶恐不安。虽因侥幸,给主公推荐了一个人才,但却怎敢就妄图赏赐呢?
“臣不愿得主公的赏赐,唯希望我海东能够越来越兴旺。贤者能得其位,有才者皆可任之。如果说臣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这才是臣想要的。”
邓舍笑道:“姬公之愿,亦我所愿也。”微微沉吟,又道,“有功不赏,非为明也。虽然你什么都不想要,但是我还得赏赐你。不是因为你举荐了人才而赏赐,而是要为其它的人做个例子。”不是赏赐姬宗周,而是想要借此告诉海东诸臣,鼓励他们推荐贤才。吩咐侍卫,说道,“姬公雅擅翰墨,一笔颜体楷书,冠绝益都。取我日常所用的镇纸来,赏与姬公!”不赏珍宝财货,赏赐常用的镇纸,重不在价值,更显亲近之意。
姬宗周拜倒谢恩。察罕围城之时,邓舍曾给过他脸色看,他已经不安了很多天,心头好似总有块巨石压住,沉甸甸的。至此,才算稍微放松。
邓舍又看了看洪继勋,笑道:“姬公有荐举从哲之功,洪先生也有荐举继荫、李兰的功劳。先生好茶,又好琴。只是先生最喜欢的襄阳茶,我这里却是没有的。”命令侍卫,“一并取把好琴来,……,嗯,就取那面放在我室内的仲尼琴来。得自士诚府库。据阿水说,乃为名家所制,是出自赤城朱致远之手。我对琴道不通,明珠暗投。便送与先生。”
“仲尼琴”是琴的一种样式。有元一代,毕竟夷狄入主中原,造琴之风远不及前朝唐宋时。不过,却也是颇有几个斫琴名手的。朱致远,即为当时的一个制琴名家。其所制之琴,既集有唐琴的宏量,又并容宋琴的细润,且古朴苍拙。每所出一琴,价值百千金,时人得之,皆珍为宝。
本来是邓舍出其不意,强征洪继荫、李兰出仕为官的,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成洪继勋主动荐贤了。
从昨晚上起,洪继勋的心里就很不痛快。姬宗周推荐方从哲时,他曾经连连出言贬低;待见着方从哲,他又接连诘问为难,除了心高气傲、见不得别人盖住他的风头外,也未尝不是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见过方从哲,邓舍还特地又问了问他的看法。方从哲确实有才干,他的骄傲也不容他昧着心说假话。窝火之怒气本就越级越盛。
此时,又听邓舍如此一说,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越发糟糕了。不过好歹他还明白,与邓舍有上下尊卑的关系在,强忍住气,板着脸,行了一揖,说道:“多谢主公恩赐。”谢了恩,一言不发,重又退回本位。
他低着头,心中想道:“昨天夜宴散后,我回去府上,将主公任命的决定告诉了李兰与继荫。他两人对此很有些看法。结合夜宴上主公暗示群臣跪拜奉酒与我,李兰认为,这是主公在向我表示不满。
“又听继荫说,通政司的李首生这几天来,一直鬼鬼祟祟,总见有他的手下在我宅子周边活动,也不知做些甚么。
“‘主公向我表示不满’?我做错什么了?忠心耿耿、殚精竭虑,为海东、为主公出谋划策。要没有我,海东能有今日么?‘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身为男儿,生长乱世,想有权力,不就为了淋漓快意?
“我如今不就想举荐几个士诚旧人?又哪里做错了?何必当着群臣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与我!”夜宴上,邓舍暗示群臣跪拜奉酒与他,并及刚才颠倒黑白,把洪继荫与李兰说成是洪继勋主动推荐的,全被他看成了是邓舍对他的羞辱。攥着折扇,怒气冲冲。
他按下火气,又想道:“罢了。李兰说的也对,‘人君心意,本难猜测’。管主公怎么想,我只需去做我该做的事儿,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邓舍恍如不觉,等侍卫取来镇纸与琴,亲手赏给了姬宗周与洪继勋。看堂外天色,已然下午。他早已与颜之希说好,下午要出城,去乡下看一看,巡视民情的。三言两语,把出使的事情定下来,具体的操作,交给洪继勋、姬宗周去协调办理。也不再等方从哲等人过来,邓舍挥了挥手,直接宣布议事结束。群臣山呼千岁,跪拜告退。
待诸人退走,他只带了颜之希、赵过等几人,轻车简从,自出了王府,走东城门,绕开地方县城,径往乡下而去。
出城四望,天高云淡,冷风飒飒,路边的树木尽皆光秃。除了远处的山巅还有稍许的积雪,地上早就干干净净。远近观望,只见一望无垠的平野。马蹄踏在其上,“咚咚”直响,却是天气太寒,地都被冻住了。
察罕数万大军围城,给城边郊外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一路走来,处处断垣残壁,虽然接连数日,都有民夫与士卒在日以继夜地打扫战场,到底曾经交战的范围太大,偶尔还可见有断折的箭矢,以及枪柄、刀头半埋在土中。更有一滩滩的乌黑痕迹,时时出现在道路之上。这些,都是交战时留下的血迹。不太显眼的地方,比如沟底、河湾,还往往能看到一些尸体。从衣着分辨,有些是元军的士卒,有些则是无辜受害的百姓。
邓舍一路行来,倒是还好,没见有海东的军卒暴尸荒野。这是他再三叮嘱、交代下去的。每个营头,原有多少人,阵亡多少人,都必须清清楚楚地报给上级。待其找够阵亡将士的尸体后,再由上级统一检查、安葬。生有所养,死得其葬。也算是显示仁厚、凝聚军心的一个手段。
出城近二十里,又路过察罕的旧营。现在有海东的援军暂时驻扎在内。
邓舍没有惊动营内的将校,只是勒住坐骑,停在高处,远远地看了会儿。淡白的日光下,营内红旗招展。辕门口,士卒巡守森严。一层层的帐幕,遮蔽了视线。只见大概小校场的位置,有烟尘滚滚,隐约可闻喊杀之声。不用想也知道,此必为驻军在进行日常的操练。
邓舍问赵过,道:“驻扎此地者为何营?将校为谁?”
“城东所驻扎的部队,都是臣与杨将军的部下。此营垒中,暂住的是为杨将军所部,应该是安辽军里的丙字营。丙字营千户胡苏北,从济南突围时,负有重伤,尚未痊愈。现在暂管千户事的,是百户方米罕。”
“方米罕?”邓舍好像有点印象,如果没记错的话,此人曾为郭从龙初从军时的上官。胡苏北,则是海东的老人了。他问道:“胡苏北重伤,下边的副千户、镇抚呢?怎么却让一个百户,来暂任千户事?”
“从、从济南突围时,丙字营是前锋。伤亡最重。胡苏北还算好的,只是重伤。下、下边的副千户、镇抚等职,悉数阵亡。百、百人队中的甲队百户也阵亡了。方米罕是乙队百户。按、按照军法,可以递补接任、暂理千户事。”
临战,若上官阵亡,则余下军官顺次递补,是海东军法中的一条重要律令。不过,按照军法,这个递补只是在战时的状态下。战事一结束,就该取消的。或者正式任命,或者另选人来。
之所以与察罕的战事结束多日,方米罕还仍以百户暂理千户,不外乎两个原因。
或者因为杨万虎部损失太大,高级军官所剩无几,无人可派,找不到人来接任丙营千户。又或者因为杨万虎已经决定提拔方米罕为丙营千户,只是直到现在,论功酬赏的工作还没完成,所以,方米罕还在等正式的任命。
邓舍不再追问,策马驰下高地,淡淡地说道:“才经大战,毫无懈怠之意。营防森严,校场练兵不止。这个方米罕,不错。”
不管杨万虎有意没意提拔方米罕,有邓舍这一句称赞,方米罕千户的位置就算是落实了。
赵过会意,附和了两句,说道:“刘、刘珪叛乱,杨将军在万军战中,紧追不舍,阵斩其首。当、当时方米罕的百人队也是随行在侧,立、立下有不小的功劳。”瞧了眼邓舍,又道,“只、只是,打南高丽前,方米罕犯的有错,御下不严。曾受过主公的责罚。”笑了笑,说道,“要、要说,他那会儿就是百户了。连带受贬,罚了一级。只、只不过因在南高丽战中有功,从龙擒拿了高丽王,他顺带又受赏,官复原职。”
邓舍一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错必罚,有功必赏。只要他能改错为正,善莫大焉。”
“是,是。”
遍数海东军中,从百户贬职为十夫长的不多,被贬为十夫长后,短短的时间内,又因功而重新升为百户的更少见。因功重新升为百户,又在接下来的战事中,立有较大功劳,足以再升为千户的更是一个难找。邓舍心知念道:“方米罕。”不同上次在平壤,这一回,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一行人打马疾驰,过了军营。又行三四里,来到了一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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