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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舍提出了两个问题。
其一,陆聚、陆离等以及徐、宿两州的降军将到益都,该如何安排?
洪继勋说道:“徐、宿两州相距百十里,皆淮泗重镇。陆聚之降,是迫于势耳;以臣看来,恐怕陆离、张冠之降,也是迫于势耳。
“想那陆离,本为蒙元行院的佥院,位不可谓不高,权不可谓不重。
“张冠则是张柔之后,他的祖上张弘范、张珪皆蒙元之重臣,可谓世代皆受元恩,虽因后来的天顺之乱,他的父、叔皆亡,但是,当天下红巾起时,他却依然选择了效忠鞑子,以图重振家业。……,凡此等之辈,虽降,亦不可不防,绝不可骤然就给以重用。故此,臣以为,等他们到益都后,不妨先给一荣衔,暂且挂起来。至于其它,等以后再说。”
陆聚、陆离、张冠、萧远等等这几个徐、宿州二州的降将中,要论家族背景的显赫,首先就得说张冠。
他的高祖张柔,是蒙元开国时为数不多的几个汉人世侯之一;曾祖张弘范,则就是所谓“宋张弘范灭宋于此”这句话里的那个张弘范;祖父张珪,年十六摄管军万户,年十七拜昭勇大将军、管军万户,对蒙元忠心耿耿,多次镇压汉人起事,后被封为蔡国公。可谓是三代尽忠。
然而只是可惜,他们家族毕竟是汉人,不是蒙古人。
后来,泰定帝崩后,蒙元大都、上都两系的权臣为拥护本系支持的皇子登帝位而大打出手。当时,张珪已死,其子张景武为保定路的武昌万户,为了保护家乡,打死了数百溃退时劫掠的大都系败卒。
不久后,上都系的权臣兵败。大都系的军马路过保定,“额森特军至保定,杀……及张景武兄弟五人,并取其家赀”。张珪共有六子、十一孙,满门上下,除了当时没在保定的张冠之父外,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要说也是可怜。可怜张柔、张弘范、张珪,三代给蒙元卖命,甘为鹰犬,张弘范更是落了一个“宋张弘范灭宋”的千古骂名,然而他们这一家的最终下场却竟是落得如此!
然而,尽管如此,正如洪继勋所言:“当天下红军起后,张冠却依然选择了效忠蒙元,以图重振家业”。有这样的前科,有这样的经历,也难怪洪继勋谏言邓舍“先不要重用这些人,挂起来看看再说”了。
不过邓舍在这个问题,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倒背双手,在室内踱步,说道:“先生所言固是。两陆、张冠、萧远、刘凤等,新降之军,当然不可骤然便加以重用,但现如今是我军初入淮泗,却也不可不做出一个姿态、来给淮泗间的英雄贤士们看看。若是只给一个荣衔,怕难免会伤了淮泗士子、乃至天下英雄之心啊!”
“那以主公之见?”
“我认为,该区别对待。”
“此话怎讲?”
“该给荣衔的,就给荣衔。可以用的,便用。”
“然则以主公看来,谁该给荣衔,谁又可用?”
“谁该给荣衔,我还没有想清楚。但可用之人,我已知矣!应该大用之人,我更知矣!”
“敢问是谁?”
“梁士荫、萧远、刘凤,乃可用之人。陆聚,是该大用之人!”
洪继勋寻思片刻,明白了邓舍的意思,打开折扇摇了几下,含笑说道:“不错,不错。主公所言甚是。陆聚以徐州降我,又为主公劝降了宿州,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甚至功劳超过了杨、胡诸将,的确应该大用。不然,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而萧远、刘凤,不过两个武将罢了,只要运用得当,确也不虑他们会生什么变化。而又至于梁士荫,谋臣之属,在淮泗间素有才学兼备之名,也的确是该用一用,以此招徕淮泗名士。”
“这么说,先生是同意我的观点了?”
洪继勋同时注意到,邓舍所提的这几个名字全是徐州系的降将,而宿州的陆离、张冠两人却是一个没说,心知邓舍对用不用张冠也还是有所迟疑的。当下,他颔首说道:“主公言之有理,臣为何不同意呢?”
“既得先生赞同,此事便可实行了。”
“臣斗胆,想再请问主公一句,不知打算怎么用梁士荫、萧远、刘凤?又打算如何重用陆聚?”
“我实话告诉你吧,先生。如果不是徐州得来不易,我深恐有失,便直接就还用陆聚、萧远等镇戍徐州了!以此来向淮泗间显示我的宽厚仁德、用人不疑。只可惜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啊!所以等陆聚来到益都后,我打算给他一个较高的职位,以作补偿。”
“有多高?”
“棣州一战,姬宗周殉城。前两天还有人给我上折子,说益都行省右丞之位不宜久悬,最好快些选个人提拔上来。我本有意拔擢罗国器接任此职,但既然陆聚要来,便干脆把这个位置交给他吧!先生觉得怎样?”
“行省右丞?”
做到这个位置,就益都来说,那便是仅次邓舍、小毛平章、赵过三人了。邓舍兼任益都丞相,行省平章现如今名义上还是小毛平章,赵过是为左丞,接下来就是右丞了。洪继勋想了一想,说道:“此职甚好!一来,可显示主公对他的重视,二则,上有赵左丞在,也不担忧他会扰乱朝局。”
“那此事便就这么定下了。”
“梁士荫、萧远、刘凤,主公打算怎样安排?”
“此数人者,都关系到日后徐州的安定。如果不把他们安排好了,必定会引起徐州民心的不安。”毕竟,徐州官场不是只有陆聚、梁士荫这几个人的,他们只是首领,下头还有许多佐官。佐官人数众多,不可能全部调来益都。所以,必须要把这几个人安排好,以安余下人等之心。
邓舍负手走到门口,远望蓝天,见白云朵朵,不觉心胸顿时为之一开。
他说道:“久闻徐州军号称‘淮北劲卒’,识者赞之为‘虽燕赵精骑不能及也’。这样的精锐部队,如果解散了未免可惜。我打算等降军来到益都后,稍加整编,也不打乱他们,依旧使自成一军,便用萧远为其主将。”
“刘凤呢?”
邓舍回过神,指了指案上捷报,说道:“杨万虎、胡忠不是请我尽快选拣才能,接防徐、宿么?我军初入徐、宿,不可没有熟悉情况的人相为辅佐。刘凤,待我见过他后,就仍旧还派去徐州吧。”
“梁士荫?”
“对此人,我只知道他才识出众,具体的能耐还不清楚。等他来后,我会亲自相询,问他想去哪一个衙门。只要他提出来,我必满足他就是。”
听完了邓舍对徐州系这几个降将的安排,洪继勋伸出大拇指,赞道:“主公高明!”
邓舍装糊涂,故作不解,说道:“怪哉!先生为何突出此言?”
“主公的这番安排,或者给其高位,或者仍令统率旧部;或者使之驻守旧城,或者随之任意挑选职位。明面上看来,待之可谓厚矣!但事实上?……,哈哈,哈哈!”
事实上却巧妙地将徐州系诸降将统统地都给打散了。
在洪继勋的面前,邓舍从来是隐藏不住什么心思的,他对此也早就习以为常,也不怪洪继勋当面说透,只是哈哈一笑,反问说道:“那么就是说,先生觉得我这番安排还算可以了?”
“何止可以,再妙不过!”
——,陆聚等还没有来到益都,未来的命运就已经被安排好了。正所谓:成王败寇,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既然成了别人的手下败将,也自然只有仰人鼻息。
两个人说了半天话,因为太过投机,直到此时,邓舍才察觉还没有给洪继勋让茶,忙来到桌前,亲手给他倒了一碗茶水,笑道:“与先生说的入港,竟忘了请先生饮茶。说了这么半晌,想必早就口渴了。……,请。”
洪继勋也不客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指点着邓舍案上的碗碟,说道:“主公又是忙碌到这个时辰才开始吃饭么?”
“济宁之战,已有月余。咱益都的情况先生又不是不清楚,虽然才收成了夏粮,但各方面的供应委实紧张。军务、政事,事事都需要操劳。能到这个点儿吃上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这段日子,确实忙了点,累了点。前两天,臣去左右司办事,见到了罗大人。看罗大人的气色虽然还好,但是却也着实清减了不少。当时臣还劝他,政务固然需要及时处理,但身体却也不可不注意!……,主公,你身为海东之主,更是需要多加注意身体啊!切莫积劳成疾,悔之晚矣。”
“不劳先生提醒。我这每日虽忙,但晚上必会抽出半个时辰,或者走马疾驰,或者射箭舞刀。先生也知,我本军伍出身,这老本行肯定是不会丢下的。借此,也同时锻炼了身体嘛。”
“主公文武双全,真当世英杰。”
叙了几句闲话,两人又转入正题。
洪继勋正色说道:“如主公适才所言,徐州得来不易,且又干系到我海东日后的发展,所以,臣有一言想对主公说。”
“请讲。”
“在安徐之策上万万不可轻忽!”
“正要听先生高见。”
“安徐之策,在臣看来,不外乎两条而已。”
“哪两条?”
“一条在人,一条在军。”
“请先生细说。”
“所谓‘在人’,又分两条。一则,安抚降官儿;二来,派驻新官儿。安抚这一条,主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接下来需要做的,便也正如捷报上所言,确实需要尽快选拣英俊,在最短的时间内进驻徐、宿。”
“嗯。”
“不知主公对此,对这一条可已有定见了么?”
“安抚徐州,也就是治理徐州,而不管安抚、还是治理,归根到底都还是得需要人去做。……,对这个人选,在适才等先生来的时候,我倒是趁空做了一点初步的考虑。”
邓舍说的也口渴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看了一看洪继勋,却把话头停下,不肯直接说出他心目中的“安徐”人选是谁,而是笑着问道:“以先生看来,该派谁去最为合适?”
洪继勋既然向邓舍问出了这个问题,当然是他已经有了人选,见邓舍不肯直接说出,他却也不肯直接说出,摇着折扇,悠然一笑,说道:“臣心中有一人,最为合适派去徐州。只是不知与主公所想之人是否一样?……,要不然这样,你我都先不说,在案几上各写一字,如何?”
“好!”
邓舍、洪继勋各自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分别在案几上写上一字。
写完了,邓舍先去看洪继勋写的,在他写了一个“木”字,不由大笑,拉住了他的手,说道:“先生所见,正与我同!”洪继勋抽回手,也去看邓舍写的,却见邓舍写了一个“杨”字。
“木”者,为“杨”之边。两个人说的确实是同一个人,却是谁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行健。
杨行健为人刚正庄严,又有智谋,且更为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胆色。
年前益都之战,他因亲上城楼督战,被冷箭射掉了半个耳朵,却半步不肯稍移,直到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为止;与杨万虎同守济南,尽管迎对王保保等的数万强军,却丝毫没有畏惧,以文臣之身,支援城上守战之余,又乘小轿安抚城内,不使生乱,前后所立功劳非浅。
遍数目前在益都的海东群臣,的确没有比他更合适去徐、宿二州的了。
“杨自强正当盛年,精力旺盛,历任地方,娴熟政务;又先后历经过济南等战,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并且,他虽然为人性子刚正,却又并非一味的刚强,颇知进退之术。又因了在济南等战中的卓异表现,且还深得军中诸将敬重。有他去坐镇徐、宿两州,臣敢担保,主公必能高枕无忧。”
“待到明日朝会上,我便会将此议提出,再听听群臣的意见。若是无人反对,明天就下旨意,调他改任徐州知府、兼知宿州。并即日就启程前去上任。”
“安抚好了徐州的降官儿,又有了杨行健去接任地方。这徐、宿两州的内政便算是十全十美了。”
“先生提出了两条。请接着说第二条。”
“第二条,‘军’。徐、宿当百战要道,西有河南察罕军,南边有金陵吴国公,东南是浙西张士诚,而西南则又是安丰朝廷。此实为衔接我山东与江南的要地!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也许是张士诚、或者是察罕军,甚至吴国公、乃至安丰朝廷都会有可能想染指此处,战斗绝对是不会少的!故此,臣以为,非得遣派精兵强将前去镇戍不可!”
“先生以为遣哪一支部队前去镇戍最好?”
洪继勋默然不语。
“安辽军杨万虎、定东军李和尚,此两军皆为我我海东五衙之一,自成军以来,灭高丽、战辽东、败察罕、取济宁,战无不胜,功勋卓著。用他们中的一支前去镇戍可好?”
洪继勋默不作声。
“定齐军毕千牛、安齐军陆千十二、平鲁军邓承志,乃是我来益都后,抽调青、兖精锐,整编王士诚、田丰以及察罕的降军,分别所组建成的山东三衙。虽因成军日浅,在战功上有所不及海东五衙,但青、兖壮士,自古便骁勇无敌;兼且山东与淮泗邻近,口音相似,风俗相近,不用担忧会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出现。用他们中的一支前去镇戍可好?”
洪继勋一声不发。
“现今在益都的精锐,也就是这几只部队了。难道说先生都不赞成?然则先生究竟何意?……,莫非?是想仍用徐州降军镇戍徐、宿么?”
洪继勋终于开口,说道:“徐州虽离我山东不远,但到底中隔黄河,稍有鞭长莫及之嫌。徐州初降,军心未定,断不可仍然用他们镇戍徐、宿!”
“海东五衙先生不想用,山东三衙先生也不想用,徐州降军先生还不想用。……,先生是何意思?”
“海东五衙、山东三衙虽精,但自去年起,一直征战不断,特别是经过了现如今的这一场济宁之战,不少营头都减员严重,亟需补充。如果派他们中的一支镇戍徐、宿,怕会有所不足。”
“那么?”
“以臣之见,不如趁此机会,组建一支新军!”
“组建新军?”
“臣所谓组建新军,并不是重新招募民壮,从头训练。”
“那是?”
“何不从海东五衙、山东三衙中分别抽调出一批精锐,以为骨干;然后再调一批地方驻军,以为羽翼。随之,再配以智勇双全之将统带之,用足智多谋之士辅佐之。如此,组建成一支新军。士卒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将校也都是各军中的佼佼者,战斗力肯定极强。从而派去淮泗,戍卫徐、宿。一则,足可保地方无恙;二来,也能够借此向江南群雄扬我军威。”
洪继勋接着说道:“组建一支新军的好处,不止上述两点,还有更多。”
“请讲。”
“如今徐州既克,单州也很快就能获胜。我海东又多得一路、两州之地,部队本来就到了需要扩充一下的时候。可山东百姓就这么多,盲目扩充,难免穷兵黩武,会给地方带来太大的压力。
“同时,新组建的部队,不经长期训练,也不会有太好的战斗力,扩之无用,徒然浪费粮秣。
“所以,何不干脆就从各衙中抽调精锐,组成一军,既不会给地方带来额外的压力,并且因组成新军的士卒本就是各衙的精锐,也不需再做太多的训练,只稍微磨合一下,便可成军。此是为一举两利。何乐不为?”
“但是,如先生所言,各衙中本就有不少营头减员严重,如果再从他们中抽调精锐,不是更进一步地削减了他们的战斗力么?”
“这个好解决。”
“如何解决?”
“一面组成新军,一面裁撤旧军。……,王士诚、田丰等降后,主公当时为了安稳地方,对他们的旧部并没有做太多的裁撤,而是大多都转成了地方戍卫军。但是地方各府县,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戍卫部队。
“行枢密院曾经做过一个统计,除了必须的戍卫部队之外,目前多出来的部分足有万余人。这万余人,除了日常消耗外,委实别无大用。故此,臣提议,不如就在组建新军的同时,从他们中抽选丁壮,补充进入各衙。用不了的,全部裁撤掉就是!一来省了军需,二来也可补充地方劳力。”
邓舍一直没有大规模地裁撤王士诚、田丰旧部,是因为怕会因此而引起地方上的动荡。毕竟,一万多人不是个小数目。
但现如今,他首先立足益都已稳;其次,挟单州、徐州大胜之威,也确实到了该彻底整治士诚、田丰旧部的时候了。
抽调各衙精锐,组建成一支新军。同时,裁撤地方戍卫部队,补充各衙。
邓舍细细咂摸,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还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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