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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会,邓舍宣读了徐州的捷报。不出意料,群臣皆惊喜交集。
随后,洪继勋出列,将昨天下午与邓舍议论的两件事,一个荐举杨行健调任徐州知府,一个筹建新军,当众提了出来,请邓舍批准。
前者倒还好,杨行健的能力人所共见,并没有人反对。
只是罗国器对此提出了一点补充。
他认为:徐州与宿州相隔百里,处在敌境,与山东间又有黄河相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块飞地。如果想要治理好,肯定十分不易。所以,不但需要派一个能臣过去,更需要给这位能臣配备几个得力的助手。
邓舍深以为然,问道:“那依你之见,当以谁为辅?”
罗国器提出了两个人:“益都行省左右司都事刘名将,文武兼备、果毅勇敢,才大可用,似可为辅佐。”
徐州、宿州地处前沿,故此派去的地方官不止需要懂政务,还需要知道点军事。刘名将是汉化的女真人,或许在胆略与见识上不及鞠胜等,但是他一方面读过汉人的圣贤书,一方面也没有丢掉女真人骑射的传统,确实可称得“文武兼备”。就益都群臣中而言,算是一个不多见的俊才。
今天是朝会,各衙门品级够的都必须参与,故此刘名将也在。
邓舍当即问他,说道:“徐、宿乃淮泗重地,今我虽得之,士诚必不甘心,战事或将起于明日。若是去此地任职肯定十分的危险,你可愿么?”
刘名将品级低,排在文臣的末尾,闻言出班,高声答道:“臣本益都布衣,泯然无闻,要不是受到了主公您的恩宠,怎么会有机会与诸位大人共列一堂?为了报答您的恩宠,纵刀山火海亦不惧也,何况徐、宿?”
“好!”邓舍大喜,说道,“既如此,便调任你为宿州知州,受徐州隶属。”
“必不负主公重托,臣在城在。”
邓舍笑着点了点他,说道:“胆气十足,真人如其名!”连道了两声“好”,即传令下旨。
需要两道旨意,一个是调任杨行健的,一个是调任刘名将的。杨行健如今没在益都,还在济南,需要遣人把令旨给他送去。两道令旨的末尾都一样,皆是命在接到旨意的当日,便立即赴任。刘名将便就在堂上接了给他的令旨,又向邓舍跪拜叩首谢恩,随之即倒退出堂,自去准备上任。
罗国器又上奏说道:“济南乃为大府,亦处前线,如今既将要调走杨行健,不可没有得力干臣接替。登州知州李溢,山东名士、老练沉稳,自其上登州任来,大小事无不办理得妥妥帖帖,有治民之才,似堪此任。”
李溢、鞠胜,还有现任左右司都事的国用安,此三人号称“三友”,与现任行省左右司员外郎的颜之希关系很好。去年邓舍入益都,他们与刘名将一样都是主动相迎,并且在帮助邓舍安稳地方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要说李溢,能力确实有,罗国器的评价也很中肯。
但是,就在邓舍要说话之时,却忽然想起了前几天的一封奏折。昨天与洪继勋相见时,他曾经提过一句,说有人上折子谏言,说益都右丞之职不可久悬,应该快一点择贤居之。其实这道折子上不止说了这些,后头还有半截话,并提议此职不如便由罗国器居之。
而上这道折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国用安。
邓舍心中想道:“早就知道朝中分为三系,一个‘洪党’,一个‘姚党’,一个‘鲁党’。‘洪党’者,洪继勋;‘姚党’者,姚好古。‘洪党’之中坚,乃是高丽籍的官儿;‘姚党’的中坚,则乃是海东三省、尤其南韩分省的汉官儿。而至于‘鲁党’,顾名思义,中坚自然便是山东籍贯的官儿,隐然以颜之希、鞠胜为其首。
“……,这罗国器倒是不曾听闻与这三党有何关系,却是为何才举荐了刘名将去任宿州,就又接着举荐李溢升任济南?而国用安又刚好前几天才举荐他为右丞?嘿嘿,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是了,老罗也是山东人。莫非?……。”
他沉吟不语。
有李首生的通政司在,朝中上下、包括地方在内,大致上没有什么事儿都瞒得过他。“洪党”与“姚党”之间的明争暗斗,只要不影响到正常的政令实行,他乐于不管,装聋作哑,只做不知。帝王心术,往简单了就说就是“平衡”而已。不怕臣子争斗,就是臣子抱成一团。
可是,他却实在想不到,如今居然罗国器都掺和其中了?
须知,“洪党”、“姚党”的势力虽然都要比“鲁党”大,可是这两派的势力范围大多在海东三省,进入山东的,“洪党”只有一个刚升任兖州知府的洪继荫,一个莱州知州李兰;“姚党”的只有一个益都参政刘世民,一个益都左右司都事方从哲。
其它的益都官员,上至分省内部,下到地方,六成以上可算入“鲁党”。邓舍早先为何把颜之希从益都知府的任上改调至行省左右司去,而把吴鹤年调来益都兼任知府?一方面确实是需要借重吴鹤年的才干,另一方面也不无削弱“鲁党”势力的想法。
——,颜之希是颜淑容的父亲,若把颜之希长久地留在益都,必有无数的山东官员投入其门下。时日一长,难免不可制矣。
邓舍又想道:“前几天,李首生给我上了道秘折,说自姬宗周战死后,原先的王士诚旧人,包括章渝在内,似乎都有向鲁党靠拢之倾向。我本还不在意。但委实不曾料到,竟然连罗国器都也开始向鲁党靠拢了?”
堂上的群臣都在等他开口,不可沉默过久。他故作沉思状,转问其它人,说道:“老罗荐举李溢为济南知府,你们有何意见?”济南是大府,可与益都相抗,举荐李溢任济南知府,是名副其实地拔擢。
分省参政刘世民,——他本为泰安州知州,年前察罕来犯益都,他和陈猱头并肩作战,宁死不退,胆色虽弱些,却也立下了保土之功;又为密使不远千里地去到大都,见过奇氏,并圆满地完成任务;再加上察罕来犯时,他时任莱州知州的弟弟刘世泽身与城殉,没在战中。凡此种种,当然还更得加上后来洪继勋的一力举荐,最终获拔擢,任了分省参政。
此时听到邓舍询问,他即迈步出列,跪拜言道:“李溢固然山东名士,娴熟政务,然而却并不太懂兵事。正如罗大人所言,济南大府,且亦位处前线,打仗肯定避免不了的。故此以臣之浅见,李溢似乎不太合适。”
一边听刘世民说话,邓舍一边继续想道:“本人鲁党之人,职皆不高,且当有姬宗周在时,大部分的士诚旧人与之并不太相和。现如今,姬宗周战死,士诚旧人已渐有靠拢之势,而罗国器位居益都参政,倘若也倒向鲁党?怕在这山东之内,他们就能一呼百应、一手遮天了!”
他“嗯”了一声,不表态,示意刘世民起身退下,又接着问:“刘大郎持反对意见了?……,你们诸位的意见呢?”
——刘世民与他的弟弟刘世泽是盖州人,在当地很有名气,号称“辽左地灵,独美二刘”,乃是有名的才子士人。一来,邓舍喜其有才;二来,也是敬重他兄弟两人忠贞,因而呼之为“大郎”,以示亲切。
一个举荐,一个反对。邓舍模棱两可,诸人不解其意。一时间,堂上出现了冷场,无人再发表意见。邓舍点名章渝,说道:“员外郎以为如何?……,若升李溢为济南知府,你觉得他能不能胜任?”
章渝出列跪倒,先偷眼瞧了瞧邓舍神色,又悄悄看了看罗国器、国用安,接着还想去偷看洪继勋、刘世民的神色,邓舍却不给他这机会了,和颜悦色地说道:“为何默不做声?难道员外郎心中另有人选不成?”
章渝张口结舌,无从答起,没奈何,只得顺着邓舍的口风说道:“罗公举荐的很对,臣识李溢久矣,深知他才识过人,励志清苦,且淡于荣利、公而忘私,有古大臣之风。只是,刘参政所言也不错,济南府位处前线,确实需要一个懂兵事的人坐镇。臣以为、臣以为,……。”
“以为如何?”
仓促间,章渝哪里想的出合适人选?
邓舍初来山东、围城益都的时候,他曾奉田家烈之命,在城楼上辱骂过邓舍,心中本就一直不安,姬宗周战死后,更觉没了靠山,总担忧邓舍会找他秋后算账。这也是他为何会向“鲁党”靠拢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会儿被邓舍追问,又急又怕,脑中一片空白,额头上都出了冷汗,一时顾不了太多,仓皇四顾,指望能找个人帮他下台,猛抬眼时,正瞧见了面无表情的洪继勋,也不知怎么想的,他脱口而出,说道:“臣以为,不如改用莱州知府李兰升任此职。”
“李兰?”
“正、正是。”
为防邓舍继续追问,章渝绞尽脑汁地寻李兰强过李溢的地方,忽然灵光一闪,他大声地说道:“臣闻言,当主公尚在辽东时,李兰就曾经通过洪先生给主公上过破敌之策,可算知兵。升任济南,正合其用。”
李兰是洪继勋的旧友,早年在朝鲜时,也确实给洪继勋出过一些主意。
邓舍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说道:“李兰这个人,的确是懂得一点兵法。……,洪先生,你觉得怎样?”
“济南大府,位处前线,如果用人得当,则可保我益都无事;若是用人不当,则未免战火蔓延。此为军国要事,该如何裁断自该由主公决定。臣不敢乱言。”
“先生既这样说,那便就这么定下吧。即再发一道令旨,送去莱州,教李兰速往济南上任。”
洪继勋的回答很艺术,“该如何裁断自该由主公决定,臣不敢乱言”。他身为海东文臣之首,都说“不敢乱言”,其余诸臣,自然更“不能乱言”。所以,纵有不愿意、纵有还想荐举李溢的,却也只能无奈闭口不言。
章渝起身退下,回到班次内站定。
他对面站的罗国器,下首站的左右司都事国用安。尽管这两个人都没有看他,但是却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趁没人注意时,悄悄将额头汗水抹去,自责地想道:“俺这却是怎么了?真是昏了头!怎么居然当众说李溢不合适?说他不合适倒也罢了,驳了罗大人的面子倒也罢了,却还举荐了一个李兰!……,唉,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明白,自此之后,怕是“鲁党”再不会接纳他了。
“不接纳就不接纳吧。”
后悔也没有用,他再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洪继勋。
两人视线相对,一触就走。但就在这么电光火石的功夫,他分明注意到洪继勋好像微微地对他点了下头,一愣过后,失落、后悔和自责顿时被狂喜代替。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若是通过此事反能与洪继勋这位海东的文臣之首搭上线,当然要比什么所谓的“鲁党”强上百倍。
邓舍居高而坐,堂下群臣的这些小动作,悉数被收入眼中。
“自今之后,章渝大约是没可能再入鲁党了。他在士诚旧人中的影响还是有一些的,借助他,也许还能影响到一部分的士诚旧人。不过,却也不能任由这批人全部转投老洪门下。……。”
邓舍一面含笑与臣下说话,一面寻思想道:“也许,是应该趁拿下徐、宿,将平定济宁全路的机会,再从海东三省调些官吏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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