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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恐怕不知道,我刚开会回来,选你下乡的许子干已经被停职检查了。”
这下,薛向彻底被惊着了,许子干是什么人物,那可是中央组织部副部长,吴系大将,一想到许子干的遭遇,薛向立时想到了薛安远,便急着追问了出来:“那我伯父……”
“有南老在,再大的风,自然也吹不着他。”
“老爷子,振华首长什么态度?”
薛向知道今后十来年,振华同志的份量特别重,且这位是第一个隐约露出赞同包产到户的重量级首长。
“振华同志主张先稳一稳,大家先议一议,那边几位反应太激烈,最终没有通过。”
薛向听罢,长长舒了口气,只要这位还像前世那般支持,这件事儿就还有转机,“老爷子,我需要您的帮助。”
“说!”
“我写了篇稿子,我这边念给您听,您那边找人记一下,看能不能发出来,实在不行,我……”
“哪儿那么多废话,念!”
薛向急忙从军大衣内侧掏出一张信纸,纸上写满了蝇头小楷,这正是他等耿福林时,在书房临时写就的。
“自白书,本人薛向,系执政党党员,1977年三月十八日担任靠山屯大队长以来,虽无衣宵食旰、呕心沥血之奋斗,但亦算全心全意,尽心尽力为靠山屯全体社员兴福谋利,我性本鲁钝,才智亦平庸,幸耐靠山屯全体党员奋勇,干部尽心,社员用力,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历时十一个月有余,总计取得成绩如下:年产粮食……”
“……成就虽不高,功劳亦不大,尚且称不上致富,但我总算是带领靠山屯全体社员甩脱了贫穷的帽子。毛主席指示我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解放军学全国人民。在钟主席、党中央英明领导下,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群众运动蓬蓬勃勃开展之际,我带领靠山屯全体社员,从客观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走出了一条新型农业化道路……”
“完了?”
“完了!”
“你小子还敢学革命先烈,写什么《自白书》,我看你纯是自吹自擂,登上报去,保准被群起而攻,你违反中央规定,偷摸把地分了,还有理了,死不悔改,还敢狡辩?”按老爷子话语舒缓,不带感情,虽是斥责,却让人觉不出他是何肺腑。
“老爷子,跟您我就不藏着掖着,我这《自白书》,就是用来吸引火力的,我就是要他们吵,要他们骂,不把这把火撩旺了,怎么丢炸弹?”
“你小子嘴上跟我老头子说什么不掖着藏着,怎么话说一半儿,糊弄老子呢。”老爷子人老成精,知道薛向恐怕还留着后手。
“都这会儿了,我哪儿敢啊,对了,老爷子,恐怕眼下,大风将起,您老还是别装病了,赶紧把位子站稳了,这会儿,可不能踏空了。”薛向确实有后手,可这会儿却是不能说透,一切还得看局势的发展而定。
“废话,这还用你小子交待,老子不去开会,能知道你小子又把天给戳了个窟窿?”
“得,您老早歇,我这儿还得打几个电话。”薛向担心通话太久,耿福林的老婆和耿浩男突然杀回来了,再说,他确实还有几个电话得打。
“我老头子这会儿能睡得着么,行了,要挂就挂,罗嗦个甚!”老爷子说完,先自把电话撂了。
此刻,松竹斋大堂内灯火通明,除了安老爷子外,安在海、安在江、左丘明、陈道、老王,竟是赫然在内。原来,薛向来电话之际,安老爷子正在召开家庭会议,毕竟事关薛向,老爷子不敢怠慢。而陈道趁着春节拜年,逗留京城,也就恰逢其会。
安老爷子搁下电话,道:“老王,记全了么,记全了给他们传传。”老爷子指的是薛向口述的《自白书》。
“记全了。”说话儿,老王便把稿纸递给了年长的左丘明。
左丘明四人,除了安在江外,都是和文字打老了交道的人,看书阅文皆是一目十行,况且文章也不长,总计不过千余字,片刻功夫,三人都看完了,将稿纸交到了安在江手里。
第九十四章 两个会
“爸,文章我看完了,都是些自夸之词,您该不会答应薛小子往外登吧,是的,我承认小薛才智一流,对咱们安家也算结有恩义,我也一直把他当子侄刊,可这件事儿,上面都定了调子,咱们不能逆潮流而动啊,毕竟,毕竟……”安在海照例抢在了左丘明前边发言。
安老爷子横了他一眼,一顿拐杖,“毕竟什么,是不是毕竟咱们有一大家子,不能跟着薛小子瞎折腾,淌浑水?”
安在海老脸一红,似被老爷子说中了心思。
老爷子长叹一声,道:“老二啊,你最大的问题不是眼光不准,也非才智不足,而是你从来就没有自己政治立场,或者说你的政治立场就是哪边风大,你就往哪边倒,目光短浅之辈,能成的甚气候。更何况你作为一个党员,心中可有过国家,可想过老百姓。当然,斗争不是不可以,但不能为了斗争而斗争,至少,心里得有一杆称,知道跟谁走,为什么跟他走。现如今,小薛悄悄把田分了,你想过他为什么分田么,是为他自己么,靠山屯不分田能有眼下的成绩?你都不去想,只想着又刮大风了,得赶紧摇摆舵盘子,更何况,你连风向都没辨清,就稀里糊涂地自个儿先忙活开了……”
老爷子一口气说了不少,全是斥责之词,安氏兄弟并左陈连襟全站直了身子恭听教诲。安在海虽然常挨老爷子训斥,可从未像今天这样,老爷子说出了对他的整体看法,一句“墙头草”的评语,让他面红耳赤,汗流浃背。
安在江见兄长这般模样,心中不忍,出言道:“爸,二哥又没说不管小薛死活,只说上面都定了调子,硬抗总不是办法,我的看法与二哥一致,要不给薛小子送国外去,要不改名换姓,塞我部队里,总之不叫他遭罪就是了。”
安在海感激得瞥了眼这个弟弟,正要接茬儿,老爷子又发飙了:“都是不成器的东西,谁跟你说高层定了调子,我老头子就不是高层?振华同志、老吴头,南老就不是高层?枉揣上意不说,且自以为是,幼稚!”
安老爷子一开会回来,就召集了众人,只说了会议的决议,却没说会上的争执,众人没资格列席政治局,自然不知道会上是怎样光景,这会儿,听老爷子的口气,会上竟似还有波澜。
“爸,莫不是不只您出言给小薛辩护了,您先前提的振华首长他们也……?”左丘明一脸惊诧,在他看来,薛向干的绝对是大逆不道之事,犯下的乃是十恶不赦之罪,那个层级上,怎么还有人力挺呢,太莫名其妙了吧。
安老爷子抬了抬眼皮子,自顾自端起茶杯喝茶,却是不理左丘明的问题,弄得左大部长好大个没脸。
陈道暗哂左丘明问得幼稚,难怪老爷子不爱搭理你,想想也知道,分田单干的事儿刚爆发,在坚持集体经济就是坚持社会主义的大环境下,谁会愚蠢到第一时间站出来出言力挺薛小子?老爷子只怕也是含糊几句,不赞成不反对,而老爷子先前举出的振华首长,吴老,南老只怕都是没有明确表态的。很明显,在这个大是大非发问题上,不明确态度的,那就是有想法的。只是事发突然,反对派气势如虹,老爷子这伙儿人没形成合力罢了。
一念至此,陈道悚然大惊,再回想薛向那近乎自吹自擂的《自白书》,立时明白了薛向引火烧身,举火撩天的意图:薛小子这是要掀起讨论大潮,讨论的越多,批判的越多,反思就越多,这,这到最后,聚溪流成江海,未必不能引出真正的赞成派。
“好一个薛向,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天下真有这样的生而知之者!”
陈道这边对薛向暗赞不已,安老爷子又开腔了:“是非曲直总有一把尺,说实话,我老头子也不知道薛小子分田到户,做的对不对,我只知道靠山屯富了,社员们日子过好了,而那个屯子的地不是哪个私人的,还是国家的,这就够了。”说完,老爷子又冲安在海道:“老二,明天登报!”
安在海先前挨了重斥,这会儿还没缓过气来,小声道:“爸爸,因为前次《百姓日报》登了靠山屯的消息,现在两报一刊,被时主任盯得很紧,就是我这边走通了崔部长,只怕也越不过他那边的坎儿。”
安在海口中的时主任,正是八月份刚复出的时老爷子,也是时剑飞的爷爷。此次,时老复出,分管的正是意识形态。
老爷子摆摆手:“没叫你在两报一刊上下功夫,破阵还讲究个从薄弱点下手,打舆论仗就不讲究个策略?找个全国性的报纸就行,你看着办吧?”
“就阳光日报吧?”
“说了你定!”
终于应付了老爷子交办的差事,安在海如释重负,忽地,一拍额头,急道:“爸,薛小子这是自白书呀,作者名一定也得是他,可他现在正被通缉,阳光日报怎么能登,能登一个在逃犯的文章呢,这登上去就得负政治责任啊!”叹完,又抱怨道:“薛小子也真是的,不逃多好,这一逃,有理也没地儿说了,唉!”
“叹个甚,还不逃多好,不逃,薛小子现在能开得了口?”老爷子是真有些灰心了,这个二儿子看来是真的撑不起门户了。
安在海自觉怎么说怎么错,想闭了嘴不说话,可老爷子非要他安排薛大通缉犯的自白书登报,这无论如何得想个变通的法子,“爸,我看,咱干脆匿名登,把这自白书的形式改一下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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