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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什么病啊?”
朱玉琼装着没听见,起身向客厅外走去,扬着声音喊人倒茶,便有知根知底的牌友在沈太太耳边告诉:“羊癫风!看着是个美少年,假长了这么好个坯子……”
王多颖的卧室里传出流畅的钢琴声,王沐天避着管妈来到紧闭房门的寝室门口,再次变戏法一样从裤子里拉出那条裙子,匆匆脱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丝头巾。王沐天蹑手蹑脚推开门,钢琴声如同流水一样自门缝里倾泻出来,他把那一大团皱得如烂咸菜的裙裾和头巾往门里一扔,自己回身下了楼。
王家洋房的楼下,参与夜间“战役”的几个战友都还等在那里。王沐天从楼梯口出现,他扬起手里裹着破布包的金条,严肃而得意地说:“经费来了。”
经济地位决定社会地位,王沐天顿时被围住,小郑兴奋地推着眼镜:“好样的!明天可以多买点写标语的纸!这个钟点儿哪一家当铺开门?”
王沐天拿出慷慨的姿态:“有钱了,我们开会可以到法国公墓去野餐,边吃边开会。”
提议立刻被热烈响应,王沐天享受着自己被信任、被追捧的这个片刻。
楼上的钢琴声戛然而止,窗户打开,王多颖探出身来:“阿沐,你们又在搞什么鬼?”
男孩们扭头看着这个瓷器般轻盈雪白的女孩。
十八岁的王多颖跟弟弟一样有着一头丝绸一样天然卷曲的秀发,她的发色接近柔润的松木,小洋人一样微微发黄,更衬得下颌尖尖双眼大大,两腮肌肤晶莹得仿佛杏仁豆腐,碰上一指头就要颤颤地破了似的。五街四巷里王家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但是在十六七岁少年们的审美眼光中,这等女孩子便过于精致,过于脆弱,在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时期,像她这样的小布尔乔亚年轻人,从来都是他们的歧视对象。
为了彰显自己的立场,王沐天用冷漠的面孔对着姐姐:“喊什么,没干什么。”
“那你偷我的裙子做什么?你看看弄成什么样子了。”王多颖扬起手里的丝绸裙子,在她的怒声中,男孩们一哄而散。
夜上海舞厅,王沐天匆匆地在跳舞的人群里穿梭。
香水、鸦片烟、人身上的汗气、高档丝绸衣料上的樟脑气,一股脑儿沤在燠热的房间,搅和成一种黏嗒嗒的气息将王沐天淹没在里头。震人的西洋音乐里,台上一个搂着舞伴的舞男正不顾廉耻地朝着台下飞吻,王沐天嫌恶地偏头避开,生怕那个没形没影的飞吻会跟鼻涕一样甩在自己身上。他护着鼓鼓囊囊的胸口,蹭到了舞厅角落。
有些抗日活动,王沐天觉得没有人可以信赖,所以就只有由他自己去完成。他觉得只有抗日老手才能胜任那些危险的任务,比如说,这一次。
王沐天在灯红酒绿的光线下,悄然把手伸向角落里的开关电闸。
大厅里的灯突然熄灭,音乐骤停的短暂绝静中,王沐天把捂在胸口的传单一把扯出,“哗啦”一声朝天撒出。
黑暗里男人女人们惊叫起来。王沐天怀着兴奋与货真价实的愤怒大喊:“无耻的亡国奴们,你们还有心思跳舞呢!”
他扔下这句话,趁着混乱扭身便逃,跌跌撞撞挤过混乱的人群冲到门口时,手臂却被一把钳住。
屋里的灯光很快重新亮起,王沐天回头,看到抓住自己的是个陌生男人,他挣扎,男人连个轻蔑的表情都懒得做,顺手把他的膀子反拧到了背后。别住筋的剧痛让王沐天脑子里轰轰作响,他想这回搞砸了,这男人是个便衣。
那个时候的上海便衣无处不在。
整个舞厅的所有人都在乱,于是门口的这场小小骚乱没有引来过多注意。便衣拧着王沐天的胳膊把他往门外拖。王沐天拳打脚踢地被拽着,挣扎中看见据守在舞厅另外两个角落的几个便衣迅速向这里移动过来。王沐天懊恼了,他愕然于自己的失察,更让他懊恼的是,当联想到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的时候,他害怕了。他竟然会害怕!这简直不可原谅。
一瓶子汽水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准准地砸中了顶棚上的吊灯。一时之间轰然作响,汽水的泡沫和碎裂的玻璃一齐炸开在人们的头顶,舞厅再次陷入黑暗。这下子,重新亮灯怕没那么快了。
在人们的尖叫声中,王沐天听到了两声枪响。
舞厅里炸了窝,比刚才的骚乱更甚,所有人都在尖叫着往外挤,门口却被便衣堵住。王沐天趁乱发狂地挣扎,他用力过猛到差点把自己摔倒,扭头才发现刚刚揪住自己的便衣像条人皮口袋一样向下瘫软,额角正汹涌地往外冒着黑糊糊的液体。那只能是血了。
王沐天愣着,背后却被粗暴地推了一把。他要回头,推他的人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揪扯着他朝与门口相反的方向奔去。逆流而上的一顿狂奔后,王沐天跟着那人跌跌撞撞上了楼梯,被直接扔进了舞厅的厕所,嘴巴啃在墙上。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手中持枪的陌生男人正在迅速地把门插上。
男人个头不高,看着瘦,可隐藏着力量感,背影里一身精壮肌肉隔着衣服隐隐浮现出轮廓来。他穿着一身王沐天看来不可能上得了街的衣服,头顶甚至用了发胶,猛地回过头时,王沐天从那张下颌咬紧、微微带汗的英俊脸庞上,看出了他飞吻时的表情——那个舞男。
舞男马不停蹄地奔到厕所窗边,一把推开窗朝下看了一眼,扭头冲着王沐天一别下巴:“你先下,不要慌。”
王沐天从怔忪中恢复过来,他消化着如今的局面。此刻自己被一个持枪的舞男给救了,这舞男让他先下……下去哪里?他奔到窗口,看到窗外一道防火梯通往楼下。那么个摇摇欲坠的陡峭的高度,让他趴在原地眼晕了一秒。下一秒,沉重的砸门声已经在身后响起。
舞男背对王沐天,把枪对准了门口。
王沐天咬牙攀住窗口,翻身跃了出去。
此时的舞厅里,四五个越南巡捕和两个便衣打着巨大的电筒,一边查看着钻在桌下、趴在地上或者躲在吧台后的男女们,一边吼喊:“都出来!站好!拿出证件!”
人们惊魂未定地按照指令行动。
窗外的消防梯上,王沐天已经爬了一半,他的脚哆嗦着伸向下一级梯阶。
“踩稳了。”舞男压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一级一级紧跟着王沐天向下攀爬。
王沐天抖抖地向下看去,细长的阶梯仿佛还有天之于地那么高似的。爬树真的不是他的长项,爬梯子亦然,王沐天感觉过了半辈子那么久,终于还有八九级梯阶就要落地了,突然一声枪响,王沐天惊得一个失手差点翻滚下去。
枪声是从头顶传来的,王沐天抬头时,原本还在他上方的舞男撒手而下,越过王沐天直接坠落在地上。王沐天瞪着厕所窗口伸出来的两只黑洞洞的枪口,眼神发晕,心想那个人被打中了,他被打中了……
“跳!”“被打中”的人好端端地站在梯子下,冲着王沐天伸出手来。漆黑夜幕中唯见他两只眼睛炯炯到吓人。王沐天惊喜交加地瞪着他。
又是两声枪响,这一回的子弹简直是削着王沐天的头皮呼啸而过的。舞男忍无可忍地大叫:“跳啊!”
于是,王沐天再无思考,一跃而下。
舞男一把把他接在怀里,下坠的撞击让两个人都趔趄了一步。枪声又响,舞男拉起他的手奔向夜色深处。
由两侧四层楼的法式公寓组成的里弄,沐天和舞男狂奔而来。他们刚抵达弄堂的另一个出口,身后的追击者便已经赶到。
“站住!”随着大吼,又是枪响。
舞男咬牙咒骂一声,脚步急刹而后急转,凄凄夜色和七拐八拐的弄堂被他熟练地利用起来。他与王沐天的身影渐渐甩开追逐,两人再次猛地拐弯,闯进菜市场的弄堂。
王沐天被一路横拖竖拽,已经跑到了自己的极限,他想说不然算了吧,你先跑吧,但是突如其来的震颤让他牙关紧闭。王沐天一个踉跄,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这真的,太不是时候了。
奔跑中的舞男被身后的力道给拽了个趔趄。他狂怒地回过头,愕然看见王沐天像一截木头一样栽倒在地。
舞男抱住王沐天顺势跪下,他也喘得快断气了,两手急促地在王沐天身上摸索着寻找。没有枪伤,没有血迹,这让舞男略略松了口气。
“喂喂,你怎么了?”
没有回音,王沐天浑身紧缩,一颤一颤地抽搐着。
枪声近了。
每次失去意识后醒来,王沐天都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感觉是很久的,他在那些时候里做过一些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的梦。梦的全景是记不清了,零星的片段里他总是在出走,一遍一遍从自家古老得发霉的房子中离开,从屈辱的牲畜围栏一样的法占区离开,漫无目的地出逃,去向哪里他尚不知道,总之离开就是好的。尽管饲料再周到,围栏里的牲畜总是想着离开围栏的。
这一回醒来,王沐天是被硌醒的。不知是蜷在什么地方了,脖颈和后背刺刺硬硬,痛得很,张开眼睛时世界被分割成了细碎的网状,重重叠叠看不清楚。昏迷前的回忆以缓慢的速度苏醒回来,王沐天记起了自己近乎呕血的狂奔,记起了颠簸在眼前的黑暗弄堂,记起了身后煞人的枪声……王沐天猛地坐了起来。
网状的世界霎时消失——王沐天气喘吁吁地瞪大眼睛,看到面前的男人手里抄着一张破草垫子。原来那是他刚刚顶在头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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