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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伯伯把藤条箱放在书桌上,翻看着里面摆放得很整齐的衣服、书本。他的手伸进箱子底部,慢慢地摸索着,一时摸不出异样,抽出手,用眼睛测量箱子的深度,似乎从箱子外体看起来,它的深度和内部的深度不符,他轻轻用手敲打着箱子的帮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突破性的斩获。
三伯伯拿起箱子里的一本书,凑到台灯光亮里,封面的书名为《家政教养一百题》,翻到书的内容部分,却发现是马克思的《资本论》。这个发现使他感到吃惊。现在,他对桑霞的疑惑得到了初步证实。
此刻三伯伯听见小客厅那边朱玉琼的呼唤,赶紧关上箱盖,把箱子放回床下,退到门后,门后挂了一件旧雨衣,他用雨衣作隐蔽。
王多颖晚上也没闲着,她要抓住分分秒秒和洪望楠在一起。如今又晓得了洪望楠的许多秘密,更让她多出一份使命感,好像她从此要和望楠共同进退了。她挽着洪望楠的胳膊走进永青茶行,店堂内有五六个顾客,正在算账的小丁抬起头,对他们恭敬地微笑:“先生太太,想买茶叶?”
洪望楠说:“能先品再买吗?”
小丁指着屏风后面:“能啊!请里面坐吧。”
到了屏风后面,洪望楠替王多颖搬出椅子,让她坐下。王多颖眼睛斜了一下外面的小丁,小声地抱怨:“十三点!劈头就叫人家太太!”
洪望楠调笑说:“要不是太太,跟我这样相依相偎,那你该是什么女人?”
王多颖悟过来了,瞪了洪望楠一眼:“你也十三点!现在我明白了,你们那个不毛之地确实没有女人,才去了一年就变得这么粗俗!”
洪望楠正要回应,看到季家鸣捧着茶盘和茶具走进来,便止住了,看了一眼王多颖,王多颖知趣地站起来,出去了。
两天前在茶行阁楼,洪望楠和六七名曾经在中央厂工作过的技术人员开会。他这次回上海的主要任务便是寻找和召集原来被中央厂遣散的技术骨干。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新厂的境况,新厂的建设已经进入尾期,职工和专家、工程师都已经到位,一切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新厂的规模要比中央厂更大,设备更好,迫切需要这些曾经的技术骨干,避免将来再展开大面积的技术扫盲。洪望楠诚实地告诉大家,如果决定加入,那就意味着此后要接受长期的艰苦生活,短时间内也不能和家人联系。他要大家认真考虑。众人经过权衡之后,相继举手,同意加入新厂建设。
季家鸣一边斟茶,一边低声跟望楠交谈:“闻辛工程师找到了。他家搬到南市去了,你不会想到一个像他这么体面的人会住在那种嘈杂混乱的地方。看来他是有心躲国民党这方面的人。闻辛现在在日本人的民用电器公司做事,一个月挣一百五十块大洋,日子过得很舒服。再说他老婆刚刚生了孩子,我去找过他一次,他态度很冷淡,希望我以后不要再登门了。你如果动员不了他,说不定还会被他出卖。依我看,拉倒吧,别在他身上耽误工夫,还冒风险。”
洪望楠说:“闻工程师是原来中央厂最好的无线电专家,留学美国,是我芝加哥大学的老校友,后来又到日本实习过,新厂需要这样的人去培养一批无线电技术人才。”沉思片刻,他接着说:“还是我去吧。我和他虽然年龄相差八岁,不过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有那么几面之缘,我还听过他一次精彩的演讲。那时候的闻辛是地道的书生意气,报国恨晚,三句话离不开科学救国。这次我冒风险远道回来专程登门动员他,这片诚意,应该能说服他。”
季家鸣表示怀疑:“万一他已经死心塌地当亡国奴,挣日本人那一百五十大洋的月薪,他可能会把你去找他的事报告给日本人,那你这次的任务不但完不成,还有被捕的危险。日本人和汪伪特务正发愁找不到你,你去策动闻辛,不就等于给他们送上门去了吗?”
洪望楠不为所动:“这个风险还是值得冒的。”
季家鸣又有了主意,靠近洪望楠:“依我看,干脆来硬的,绑架闻辛。”
洪望楠瞪大了眼,连连摇头:“我是学科学的人,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假如有人绑架我,强行分开我和我的家眷,尤其是让我和自己刚出生的亲骨肉分开,我会怀恨的。科学是一种信仰,抗日也是信仰,不催发一个人的信仰,只靠绑架,他迟早还会跑掉。我们的飞机制造厂又不是俘虏营,没法专门派人看守他,逃跑的机会会很多。”
季家鸣开始烦躁起来:“一方面绑架闻辛,一方面善待他的老婆孩子和老爹老妈,其实是把他的家人押做人质,你想他敢跑吗?”
洪望楠看看表,又看看季家鸣,态度不置可否:“绑架这种手段,还是留到不得已的时候吧。”
王多颖看到洪望楠拿着一包茶叶走出茶行,便匆匆付过钱迎上洪望楠。洪望楠挽起她的胳膊,他们就像一对夫妇那样自然,沿着行人如织的人行道,慢慢步入一家菜馆坐下。
王多颖把白天家中发生的争执原原本本告诉了洪望楠,洪望楠问:“阿沐听你说完,怎么说的?”
王多颖:“没说什么。”
洪望楠若有所思:“我很喜欢你弟弟。愤世嫉俗,心地纯正,既然他在外面自发地抗日,不如让他跟我去内地,真正投入抗日运动。我们厂里就有两百多个从西南联大来的大学生,自愿放弃学业,来当造飞机的工人,他们知道,多制造一架战斗机,比多武装一个团的兵力还重要。上海和南京的失守,跟我们空军的劣势有太大的关系了。”
王多颖点点头,看着洪望楠,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洪望楠接着说:“一般没有紧急情况,我不找你。有急事我会把电话打到你家。你母亲和三伯伯听得出我声音,所以要尽量避免他们接电话。你的房间离电话最近,你争取亲自接电话。如果不是你亲自接电话,我就会不出声地把电话挂断,一分钟之后再打过去,那时候你一定要守在电话机旁边。”
王多颖无比郑重地点点头:“嗯。”
洪望楠温情地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有些抱歉地说:“打仗真糟糕,让你这样的女孩子做这么鬼鬼祟祟的事情。”
王多颖摇摇头,她看着洪望楠,双眸要比灯光更明亮。
王沐天和桑霞骑着自行车,他跟着桑霞哼唱一首旋律轻快、充满甜蜜气息的美国乡村歌曲,歌名叫“Jambalaya”。王沐天也受到歌中情绪的感染,朦胧的路灯下,他看到桑霞也显得柔美起来,桑霞白天的那种英气被夜色和灯光软化了。
桑霞忽然问:“哎,我看三伯伯跟娘娘倒是蛮合得来,他们怎么不结婚呢?”
“我父亲去世还没满三年呢。”王沐天说,“三伯伯不愿意在重丧期间娶他堂弟媳妇。”
“三伯伯看起来挺新派的,还这么守老规矩?”桑霞很好奇。
“我爸爸活着的时候,特别尊敬三伯伯,说三伯伯做事中规中矩,为人又公道得体。”王沐天可没想到一向得体的三伯伯在今晚居然会从桑霞房间的窗台跳出去。
桑霞沉默着,似乎跑神了。
快到家门时,王沐天看到了三伯伯的白色雪弗莱,叫了一声:“哟,三伯伯还没走呢。”
桑霞有些好奇:“为什么停得离你家这么远啊?”
王沐天笑笑:“三伯伯觉得,要是老有一部轿车停在我家门口,邻居们会咬耳朵的。我妈守寡,名誉要紧,他一个男人常常来,最好目标小一点。”
桑霞着实被三伯伯的谨慎缜密镇住了:“天下真难得有这么得体的人。”
和朱玉琼打过招呼,桑霞回到自己房间,她发现藤条箱的锁没有被锁住,眼睛升起一丝疑惑。抬头看见阳台上升起一缕青烟,她想了一下,从窗帘缝隙往外看,看到三伯伯正在抽雪茄,他坐在藤椅上的背影显得那么安泰。
被三伯伯观察的不止是王沐天和桑霞,还有王多颖。她刚从外面回来,从她走路的姿势可以看出她的好心情,一种人逢喜事的心理节奏就在她的步态和身姿里。三伯伯走到门厅:“多颖,都要十二点了,你才回来呀?”
王多颖毫无心机地咯咯笑着:“玩忘了!”
“到哪里去玩了?”三伯伯今天似乎显得异常关切。
“在同学家里……开音乐会呢。”王多颖故作镇定地撒起了谎,“那个同学跟我们就隔两三条弄堂……三伯伯,你今晚不走了吧。”
三伯伯掐灭了手中的雪茄:“司机马上来接我。不如你陪着三伯伯到大门口等一会儿,乘乘风凉也好。”
路灯昏黄的光线从浓郁的树荫里透出,照在两双慢慢踱步的脚上,一双穿白色和棕色的三接头皮鞋,一双穿帆布半高跟凉鞋。王多颖看了一眼三伯伯:“三伯伯,你说吧。”
三伯伯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跟你说?”
“这我还不知道啊?我和弟弟从小就怕你要跟我们谈话之前的样子。其实你谈起话来呢,又都挺温和的。”
三伯伯陡然话锋一转:“阿颖,望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多颖没料到三伯伯突然有此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应付。
三伯伯继续试探:“回来有一个礼拜了吧?”
王多颖这才缓过神儿来,故作惊讶:“你听谁说的?谁说望楠回来了?”
三伯伯就像没听见她的辩证,顺着自己的判断往下询问:“为什么他不住在自己家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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