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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望楠看着桑霞,他招架不住了,最终决定坦白:“这次回上海之前,我把最坏的情况都预想到了,把所有劫难都预料了一遍,就是没预料到这个……”
桑霞瞪着洪望楠,洪望楠沉默片刻,然后像是下了决心,慢慢地开了口:“没料到会碰到一个你这样的女人。”
负责任的管妈一大早便到楼上去叫朱玉琼,朱玉琼刚刚睡醒,她看管妈火急火燎的样子,很是不耐烦:“让别人听听,我们家多有体统啊,你可以这样叫的!我叫你都不敢这么催命!”
管妈对这位女主人的话向来不当回事:“你快点吧!我怕我们那个小祖宗回来了!”
“阿沐又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朱玉琼心想,这个小祖宗睡得比谁都晚,起得倒比谁都早,不知道哪天再给自己折腾出什么来。她跟着管妈到了后院棚子,看到厨子老罗手拿一把铁锨威武地站在一个坑边。
朱玉琼瞪着包在报纸里的摩托部件:“这些是什么东西?”
老罗回答:“摩托车!”
“瞎三话四,摩托车是这个样子?”
管妈挖苦地反驳朱玉琼:“哦哟,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啊?一部摩托车,我家小祖宗花了一夜时间把它拆散了!”
不管他们怎么说,朱玉琼就是不信,她懒得再搭理他们:“你们胡搅吧?明明这是一堆破烂儿,你们非要说是摩托车!太阳晒得热死了,我要进去了!”她走进一楼大客厅,坐在餐桌边,拿起桌上一副脏兮兮的扑克,开始玩起一个人的牌戏来。
管妈和老罗还挺执著,跟着到了大厅继续跟朱玉琼唠唠叨叨,管妈苦口婆心地说:“阿沐拆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车,这可是大事。”朱玉琼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茶盏,“啪”一声拍在桌上,茶盏碎得四分五裂,“你给我闭嘴!”
管妈吓了一跳,来到王家这么多年,这位女主人头一次让她感到尊卑有别。
朱玉琼的脸色泛青,她暴怒了:“张口日本人,闭口摩托车,你们两个,谁看见日本人和摩托车了?”
管妈还是没办法让自己适应朱玉琼的转变:“没看见也明白啊……”
朱玉琼的声音也阴沉得可怕:“没看见的事情,没看见的东西,就什么也没有!没有的事,你们明白什么?要让我明白什么?让我明白莫须有,明白鹿就是马,马就是鹿?因为你俩都指着它,它就是一匹马了,对吧?你们俩都说它是摩托车,一堆破铜烂铁就是摩托车了?”
管妈被太太的话弄糊涂了。老罗看管妈可怜,拔刀相助:“太太,我们出去看了一下,前门后门都有巡捕,一定是巡捕房放的暗哨,专门盯阿沐的!我们都是为阿沐好,才来告诉你的!”
朱玉琼怒视着老罗:“把阿沐说成强盗,偷盗日本人的摩托车,还会拆整为零,是为他好?这是陷害他!”
“管妈说,她偷偷听见阿沐和那几个同学说的话,都是在说摩托车,也看到他们到那个棚子里,去弄那台摩托车,万一巡捕进来……”
朱玉琼再一次歇斯底里发作,她用手把茶盏拨拉到地板上:“谁偷听到本来没有的事情,偷看到本来没有的东西,谁就给我卷铺盖走路!我们王家不要瞎三话四的人!我们王家祖上就不要这种人,到了我这个王家媳妇这里,规矩没做好,现在要做规矩了!”
管妈看了眼窗外,小声地提醒主人:“三伯伯来了!”
朱玉琼的眼神像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着他们:“你们是不是也要跟三伯伯说说啊?把本来没有的事告诉他?”
老罗窘迫地看了管妈一眼。管妈低着头,她还没这样唯唯诺诺过:“太太,那……那个坑里藏的东西,怎么办?”
“请问是什么东西啊?是你的东西,你就拿走,不是你的东西,你管它怎么办!是谁的东西,谁自己会去料理,关你什么事?”朱玉琼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不是……要是巡捕再进来搜,搜到那些东西,阿沐就没命了!”
朱玉琼提高嗓门,好像要说给街道的巡捕房听:“没事巡捕来做什么?没有的东西巡捕来搜什么?除非我们这院子里有人无中生有,让巡捕进来在我家好好的院子里刨坑挖洞。那这种人我是必定跟他做规矩,请他即刻卷铺盖走路的。”
王多颖的房间忽然响起一串钢琴音节,似乎有意对抗大厅的吵吵闹闹。朱玉琼看了一眼王多颖关着的房门,不再说话。然后看到三伯伯出现在大客厅门口,脸色马上变得笑眯眯,对三伯伯指指自己的扑克牌说:“我一个人玩老没劲的,你来陪我玩两局。”
管妈和老罗心有余悸地向门口走去,三伯伯疑惑地看看他们,又看看朱玉琼,慢慢走到朱玉琼对面,坐下来,看着这位似乎仍然不谙世事的女人说:“今天是阳历八月十三号。”
朱玉琼早有准备:“香烛都拿出来了,午时之后给敦华作两周年。”
三伯伯从口袋掏出一个丝绸袋子,打开,拿出一块乌黑的东西。
朱玉琼感动地看着三伯伯:“哟,还弄到沉香了?太破费了……”她很快平静下来,狂风暴雨骤然间化作风和日丽。
王多颖的手指入迷地在琴键上弹奏着,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无聊的,只有钢琴才是她最亲密的朋友。门被推开了,朱玉琼出现在门口:“你小点声弹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王多颖不肯停下来,抢白说:“我弹完这支曲子你再说。”
朱玉琼无奈地屈服:“好吧好吧,你不要停下来,你一边弹,我一边说。”
“你不要亵渎肖邦好吗?这么好的音乐为你的唠叨伴奏啊?”
朱玉琼不想再跟女儿较劲,“我问你,昨天晚上你跟小霞还有阿沐是在一块儿吗?”
“是的。”
“你们一块儿做了什么?”
“一帮年轻人在一块儿,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这不是你常常说的吗?”
“你赶快出去把你弟弟找回来!”
“我怎么找得到他?”
“到他那几个要好的同学家去找……再到你洪家姆妈家找找看,他跟望梅好像蛮谈得来……”
“他跟她一点也谈不来!”王多颖奇怪地看着母亲,母亲一点也不理解他们,“找到阿沐,你要他做什么?”
“要他不要回来,就住在洪家姆妈家。”
王多颖一下子停止弹琴:“为什么?”
朱玉琼的神情紧张起来,她看着窗外:“不要停下来啊,接着弹!”
王多颖糊里糊涂地继续弹琴,手指开始连连出错。
朱玉琼靠近王多颖:“我们家院子,前门一个巡捕,后门一个巡捕,你知道他们盯谁的梢吗?就是盯阿沐。这些巡捕逮到阿沐,日本人会把他带到日本宪兵队,那他就完了。我也就完了。我完你不在乎,不过我晓得你在乎阿沐。”
朱玉琼发出的那些颇有自知之明的抱怨王多颖懒得理会,只是好奇地问:“为什么日本人要逮捕阿沐?”
“嗯……大概阿沐在外面是个抗日的大人物。我们都太小看他了。”
王多颖出门去找王沐天。朱玉琼走到小客厅,拿起死去丈夫的一帧照片,擦了擦灰尘,把照片摆放好,然后将一根蜡烛点燃,插在蜡盏上。
三伯伯走上来,开始用火柴点沉香。很快,沉香特有的冲淡、雅正的气质感染到整个空间。
王多颖到了洪家,没有看到王沐天。王沐天自己家都不愿意呆,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别人家呢?
他带着摩托马达找到一家修车行,和修车行老板讲定组装一台三轮小卡车,然后骑着自行车在外滩大街上晃悠。这一晃悠,就把一个人给晃悠出来了。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穿西式白衬衫、米白色西装裤的中年男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是神奇的老唐。老唐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很洋气,还换了发型,本来是大背头,现在改成平头了。这一点老唐做得很好,很专业:因为昨晚在洪家的客厅里,他跟王沐天面对面较量过,所以今天必须要改头换面。
老唐看到王沐天跳下自行车,走进了一家冰淇淋冷饮店门口,买了一个冰淇淋,然后又拿起了电话。老唐不知道这小子给谁打电话,不过他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钓出一条大鱼来。
打完了电话的王沐天又继续骑车赶路,老唐也继续跟,他跟着王沐天来到了十六铺街道。王沐天下车,他也下车。
王沐天走到茶摊的凉棚下,坐在最靠外面的一张小方桌旁边。老唐在马路对面也找了个落脚点。
很快,一个打着洋伞的女人从街道里走出来,王沐天看见她立刻站起来。女人收了洋伞,老唐盯着那女人看——这是个跟上海女子不太相同的年轻女人,他昨晚见过这个女人,他要钓的大鱼来了!
王沐天去买茶,那女人坐在长凳上,她的眼光忽然转向老唐,老唐一向训练有素,非常巧妙地隐蔽在树干后面,装着专心阅读电线杆上张贴的两张油印广告,桃红色的广告上说,医生无痛挖鸡眼;鲜绿色的广告说,柳暗花明又一村——绝治花柳病。
老唐有了重大发现:他发现那个女人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张放在王沐天面前,并对王沐天小声嘱咐着什么,然后王沐天严肃地点点头,很郑重地把纸条放进西式短裤右边的口袋。
老唐大喜:立功的机会到了!他马上闯入附近的电话亭,向平野谷川汇报情况:“我找到新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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