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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把枪口对着众人一晃,指着刚才说话的男人:“管闲事是吧?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管闲事的人!”
男人们的脑袋顿时缩了下去。老唐继续把枪口指着王沐天:“吐!吐!吐!”
王沐天存心气老唐,用力吞咽了一下,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味道这么好,怎么能吐出来?”
看到王沐天居然真把字条给咽了下去,老唐傻眼了,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用枪顶住王沐天的胸口:“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王沐天低头看了一眼枪口,眨眨眼。老唐的枪口在王沐天肋骨缝里钻动:“你不说我开枪了啊!子弹从这里进去,穿过你活蹦乱跳的心,再在你脊背上开一朵花,穿出去,精彩吧?”
王沐天很冷静地说:“不会的,你不敢开枪。英国老闸巡捕房离这里五分钟的路,刚才那么多人看见你拿枪,你打死我你也死定了。”
老唐感觉这次跟踪实在窝囊透顶,这事要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呢?他越想越绝望,挥起手,用枪把朝王沐天的头顶一敲,一道鲜血慢慢从王沐天浓密的卷发里流出来。
这时候有人敲马桶隔间的门:“我是永安公司治安员,请你们立刻出来!我已经给英国老闸巡捕房打了电话,他们会来检查你的持枪许可证!”
老唐很不情愿地开了门。他刚从巡捕房出来,可不愿意再进第二次。
趁着老唐和治安员谈话,王沐天猛地向厕所门口跑去,堵在门口围观的男人们马上为他让开路。老唐大惊,甩开治安员追去,门口的几个男人却存心晃来晃去,让他一时冲不出人群。
王沐天蹲着从柜台的出入口出来,朝门口方向看去,看见老唐的腿往左边走了几步,又停住,转向右边,瞬间从他视野里消失。他松了口气,终于摆脱了噩梦一般的老唐。
老唐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一个小赤佬手里。晚上平野打电话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他懊恼地夸奖了一番王沐天,借以彰显自己的无辜:“那张纸被他吞到肚子里了。我估计一定是重要情报。这位小赤佬年纪轻轻,打游击已经是个油条了!反跟踪、甩盯梢,样样精通,再加上狡猾无赖,不知谁教会他的!”
平野听完了他的叙述,很客观地发表评论:“这就叫才华。干什么都要想象力丰富。你缺的就是想象力。”
躺在白铁床上的贺晓辉悠悠醒过来,昨晚发生的一切似乎很遥远,遥远得就像过了一个世纪。他一睁眼便看到桑霞手里的花,咧开无色的嘴唇嘲讽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地咕噜了一句:“把我也弄得这么小布尔乔亚。”
桑霞不作声,从花束里拿出一把手枪,塞在他的枕头下,然后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张纸,举到贺晓辉眼前:“今天和王沐天在十六铺茶摊接头,已教授联络暗语,当即被盯梢。对方紧追王,王脱身,并将写有暗语的纸条吞咽。我在王家的身份被三伯伯查明,怎么办?”
等贺晓辉看完,桑霞虚张声势地大声说:“你想吃点东西吗?我给你带了五芳斋的酱鸭……”
贺晓辉疑惑地看着桑霞,桑霞冲他眨眼,然后用手指指屏风的另一边,示意隔墙有耳。他明白了,桑霞现在做事越来越成熟稳重,这让他感到放心。
桑霞把手掌伸在床沿上,贺晓辉用食指在上面写字,写一个,她点一点头。她收回手,拿过刚才给他通报消息的那张纸,反过来,用钢笔开始在上面写字:“对三伯伯先发制人是什么意思?”
贺晓辉继续用食指在桑霞手掌写字,桑霞大声地说:“那好啊,我马上去给你买一碗油豆腐线粉汤来,多放点白胡椒。”
桑霞在纸上写:“争取三伯伯,会这么容易吗?”
贺晓辉又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桑霞看着他,他看上去颇有信心。
“好了,我这就去给你买。唉,烟瘾发作了吧?我给你点根烟吧!”桑霞把纸条捻成一根灯芯,从皮包里拿出打火机、烟盒,抽出一根烟,放在贺晓辉的嘴唇上。她用打火机点燃纸条做的灯芯,然后用指尖捏着灯芯,凑到烟头上,把剩余的灯芯放进烟缸,看着它燃尽。
在古色古香的梅陇阁饭店雅间内,三伯伯和朱玉琼对面而坐,朱玉琼旁边的桌上,摆了一副碗筷,一个小盘里放着从桌上各个盘子里夹出的菜肴,一个酒杯里斟满了酒,空对着一张椅子——那是留给她死去丈夫王世辉的。
三伯伯为朱玉琼倒酒,朱玉琼端起杯子,对着空椅子说:“世辉,再敬你一杯!”三伯伯拿起酒壶,充满温情地看着她,等她干了,又斟满了杯子。
朱玉琼娇嗔:“大白天不可以喝醉的!”
三伯伯微笑:“你的酒量喝这点酒,玩儿一样的!”
朱玉琼已经带了三分醉意:“那倒是的。我嫁到王家那天,堂小叔一大群,都来敬我这个堂嫂嫂,都想看堂嫂嫂出洋相,结果他们反倒都出了洋相给堂嫂嫂我看了!”
三伯伯也陷入回忆:“你记得我给你敬酒没有?”
“没有。”朱玉琼笑了,“你当时肯定在生我的气。”
三伯伯端起酒杯喝下去:“没有,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气。”
朱玉琼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也许风度翩翩,也许威风潇洒,可是却已经老了。而她自己也老了,他们都老了。
服务生端着一盘红烧滑水放在桌上,朱玉琼看着这道菜,不禁伤感:“这个菜我结婚那天,老罗烧得真好!哎哟,还跟昨天一样,一眨眼守寡都守了两年了……”她又喝下杯中酒。三伯伯再给她倒满一杯,自己举起杯子,在她的杯子上碰了碰。
放下杯子,三伯伯轻轻握起朱玉琼的手说:“上半辈子我福气不到,你归了世辉,下半辈子呢,我来陪你,世辉……”他转向那个空椅子,“你心里一定晓得,我想陪玉琼走最后的一段,我会好好陪她的,你放心好了。”
朱玉琼动情地看着他,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今天是你的祭日,只有我们两个给你过,相信世辉你不会怨怪孩子们的,对吧?因为你是个最开明的人。他们心里也最敬重你这个父亲。他们现在正做的事,证明他们心里牢记着你是怎么走的……”说完这些,三伯伯对着空椅子举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
洪望楠来到永青茶行,把第一个月的薪水和一笔安慰金发给了即将奔赴内地参加建设飞机厂的十几个员工,众人一一接过钱,道谢而去。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待他们散去后,季家鸣来到阁楼,告诉洪望楠他已经找到了闻辛。闻辛已经从日本的通讯公司辞职,说自己得了疟疾,日本人很怕传染病,就批准了辞职。现在他带着全家搬到了杭州城外笕桥镇的姐姐家去了。
洪望楠似乎看到了希望,决定马上去一趟杭州。季家鸣说什么也要跟他一块儿去,洪望楠明白他的想法一向简单粗暴:说服不了,就绑架。当然不同意他去。季家鸣对洪望楠的妇人之仁颇不以为然,警告说:“这次再让他逃走,我们就不一定找得到他了!”
洪望楠又激动了:“抗日是自愿的,你绑住他的人,能绑他的心吗?而且,我觉得上次我差不多已经说服他了。”
季家鸣尖刻地看着他:“你觉得?”
“我能感觉到他心动了。年轻的时候,闻辛是那么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现在这么畏畏缩缩,一定是迫于生活,是暂时的,只要唤醒那个真正的闻辛……”
季家鸣冷笑一声:“年轻的时候革命不算真革命。汪精卫怎么样?年轻的时候,砍他头他都要革命。今年五月来上海了,跟日本人勾结上了!我问你,哪一个汪精卫是真汪精卫?”
洪望楠懒得听季家鸣那套歪理,“反正我反对绑架!”
“那你是没在乡下住过!有几头牲口上来就愿意拉犁驾辕围着石磨打转儿?一头都没有!你就得用鞭子抽,用绳子绑,到头来,你能说它们不是好牲口?再说,好牲口歹牲口,不妨碍干活就行。就把他当头牲口,当一部机器,拖着就走,到了地方,让他该拉磨就拉磨,该驾辕就驾辕。”
“在你拿绳子绑拿鞭子抽之前,你让我再去跟他最后谈一次。”
“白费口舌!”
“请你给再给我一次白费口舌的机会!”
季家鸣的眼神流露出一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鄙夷:“你怎么回事?长了一颗娘儿们的烂好心还是怎么的?让我腻味!”
洪望楠自顾自地说:“要让一个科学家跟他的家人分开很久,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假如他不是心甘情愿,他的创造力、生产力,都会大大地打折扣。科学是活的,需要科学家不断发挥创造力。我一定会说服他的!”
“你连我都没说服!”
“你……”洪望楠冷冷地看着季家鸣,“你这样的人,要不是战争,要不是执行这项特殊任务,我一辈子都不会认识你。”
季家鸣被激怒了,愤怒地瞪着洪望楠。洪望楠不再理会,转身向门口走去。季家鸣叫住了他。
“等等!”季家鸣注视着洪望楠的背部,语气和缓下来,“我想听听,我是什么样的人?”
洪望楠一动不动:“你这样的人,觉得什么都不如暗杀和绑架解决问题来得彻底。你对暗杀绑架有瘾。”
季家鸣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他和洪望楠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现在他们却是合作关系,这真是一个很不好笑的笑话。他只希望这个笑话赶紧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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