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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三伯伯走后,洪望楠对王多颖说:“走,陪我去看看你妈。”
王多颖冷淡地说:“你去吧,我不去。我天天能看到她。”
洪望楠温柔地批评王多颖:“跟自己母亲生气生了一年,你也太任性了。”
说起这些,王多颖又开始愤愤了:“要不是她当时装病骗我,去年我就大学毕业了,说不定也像那些学生一样,到你们厂里去做志愿工人,跟你一块儿造飞机,痛痛快快投身抗日,哪像现在这么窝囊?”
洪望楠安慰她:“小姐,耐心一点,只要厂里允许我们接家眷,我头一个接你去!”看王多颖纹丝不动,便不再勉强,和她告别,一个人上楼去找朱玉琼。
桑霞从楼梯上下来,刚上了几级台阶的洪望楠抬起头,四目相遇,两人匆匆一笑。洪望楠慢慢登上楼梯,桑霞慢慢地步下楼梯。两人在同一个台阶上再次对视一笑,然后擦肩而过。那对视,那一笑好像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含有无限意味。
朱玉琼走到小客厅沙发前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翻开。书里夹着一副老花镜,她将眼镜戴上。和刚才的她相比,似乎添了一点岁数,也多了一丝忧悒。
洪望楠轻轻从楼梯口走到朱玉琼面前,轻轻叫了声:“王妈妈!”
朱玉琼惊讶地抬起头,见是洪望楠,赶紧摘下眼镜站起来,她有些激动:“望楠!嘿,你这个小鬼头,怎么跟孙猴子一样,一眨眼就变出来了?”
洪望楠扶朱玉琼坐下:“我从内地回来几天了,一直想来看看你,就是抽不出空。”
朱玉琼恍然大悟:“这我就有数了,阿颖这几天漂亮起来了,想问又没敢问她,原来是为悦己者容!快坐下,陪我说说话!”她剥出一颗松子,放在洪望楠面前的茶几上。
洪望楠生怕朱玉琼多想,便跟她诉苦:“但凡有办法,我会尽早把阿颖接到我身边。现在我是怕她吃不下那份苦。上海再不济,大米总是有的吃,您看,还有松子这样的零食。我们那里一片荒凉,蔬菜粮食都常常断炊,一断炊我们就只有美国军用罐头吃,我早就吃倒了胃口,别说阿颖了。”
朱玉琼心疼地看着洪望楠:“没想到造飞机这么苦……”她倒没多想,对洪望楠她是很放心的,这孩子她看着长大,对他的印象一直是积极,上进,有责任心,女儿跟着他也算是有了照应。
两人东拉西扯说了会儿话,洪望楠看时间不早,站起来,打算告辞。
朱玉琼跟着站起来,拉住洪望楠的手:“望楠,我知道,你总是让着阿颖,外面看她秀秀气气,其实心里倔得很,让你受委屈了。”
洪望楠轻轻拍着朱玉琼的手安慰她:“我比她大九岁,我不让她谁让她?”见朱玉琼把他往楼梯上送,忙笑着拦住,“您不要送了,我还要去阿颖房间拿帽子。”
“路上当心点。”朱玉琼忧心忡忡地拍拍他的肩膀。洪望楠答应一声,刚走到楼梯口,却听到管妈接到一个要找洪先生的电话,他吃了一惊,从管妈手里拿过话筒:“喂,哪一位?”
“是我,小丁。现在路口有个人在等你,你最好现在不要出来。”
桑霞在浴室里洗脸,一直悄悄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洪望楠又回来,心下疑惑,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王多颖被王沐天鬼鬼祟祟拉着到了后院棚子,王沐天指着一个挖开的坑,坑里露出报纸和破布包着的摩托部件。王多颖一看紧张了,王沐天告诉她,这是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他希望她帮忙把这些东西运出去。
“运送到哪里?”
王沐天神秘地说:“运送到英租界老闸外一家修车行。”
王多颖蹭地一下站直了:“这不叫帮你忙,这叫帮你找死。你在外面闯祸,拆烂污,要我帮你收拾?”说完扭头就走。
王沐天从后面拉住她:“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营救了望楠哥哥……”
王多颖板着脸:“那不是帮我的忙,你帮的是抗日救亡!”
“营救望楠的时候,我不是出生入死?我的几个朋友不是九死一生?”
“哦,原来你救望楠是有私心的,现在要拿那件事跟我做交易。”
王沐天辩白:“这不是交易,这是跟你建立统一战线,联盟起来抗日!”
“我看这就是交易。我不干。”王多颖又抽身走去,王沐天跑上前,拦住她的路,马上换了一副无赖面孔:“姆妈今晚告诉我,家里已经有人知道我把摩托埋在这里,不赶快把它运出去的话,一旦消息走漏,我们全家都要进巡捕房,你也跑不了。想想看,你进了巡捕房什么滋味,你这一张面孔可以落一百多只蚊子!”
王多颖瞪着王沐天:“你这腔调怎么像拆白党啊?”
王沐天讨好地笑了:“只要你帮我忙,你骂我什么党都行。你是个女的,又漂亮,碰上巡捕盘查,容易混过去……”
王多颖打断他:“我是你姐姐,你就忍心用我演美人计啊?”
王沐天喊起了口号:“抗日救亡,匹夫有责!”
chapter 8
王多颖终究拗不过弟弟的死缠烂磨,答应帮忙,走出大门去找黄包车。她的行动自然逃不过这两天一直秘密监视王家前门的巡捕的眼睛,除了巡捕,还有一个阴魂不散的老唐。老唐坐在一个挂着“夜宵”招牌的小铺门口,看着王多颖叫住一辆黄包车,然后跳上黄包车。他看看手表,很警惕地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在老唐身后的不远处,小丁也在紧张地盯着老唐。
黄包车顺着王家的围墙来到王家后门口,后门从里面打开了,车夫将车蹬进后门。
王沐天把摩托部件放进一条棉被,再把它们包起来,吃力地用绳子把被子捆扎好,又拿来一个纸板箱子,把剩余的部件放进去,和王多颖一起把被子搬上黄包车,放在车座上。王多颖上了车,把沉重的大铺盖卷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孩子。王沐天把那个箱子放在脚踏上,自己也跳上车,两人的脚都踩在箱子上。
看守后门的巡捕已经接到同伙的消息,看到黄包车从后门出来,大喝一声:“停下!”
黄包车停下来,巡捕问车上装的什么东西,车夫说是小姐和少爷。巡捕疑惑地凑近车子,伸出手正要撩开帘子,帘子却自己打开了,王多颖呵斥车夫:“车怎么不走了?我说急着赶路的!”
巡捕认出这是王家小姐:“这么晚了,小姐去哪里啊?”
王多颖把帘子撩得更高,让巡捕看见她和王沐天身上抱着的大铺盖卷,没好气地说:“日本兵把我姨妈家的房子烧了,被子褥子都烧了,我妈让我们给她家送铺的盖的去!”
巡捕看了一眼铺盖卷,又看看姐弟俩:“为什么放下帘子?天又不冷!”
“我妈说,外人不知道我们是姐弟,就看见一对年轻男女这么晚混在一块儿,以为是不规矩的呢!”
巡捕对车夫一摆头:“走吧。路上不要说什么日本人烧了房子什么的,祸从口出,懂吗?”
黄包车又往前走去。车厢内王多颖吓得拍着胸脯小声对王沐天抱怨说:“这是最后一次帮忙,别指望还有下一次!”王沐天赶紧拍姐姐马屁:“姐姐你真是智勇双全!”他也拍拍胸脯,“你的忙我会一直帮到底,谁让我是你弟弟呢!”
王多颖打了一下王沐天后脑勺:“油嘴滑舌!”
老唐骑着自行车悄悄尾随黄包车,他身后二十多米处,小丁也骑着自行车悄悄跟踪着他。现在又形成了蝉、螳螂和黄雀的格局:王家姐弟是蝉,老唐是螳螂,小丁是黄雀。
洪望楠也是蝉,不过他是幸运的,身后没有螳螂。他站在大客厅的窗前,看着前院,目光焦虑。桑霞推门进来,他回过头,看见桑霞浓密的短发湿漉漉的,身上穿着带马来民族风味的居家衣裤,桑霞冲他打招呼:“我来拿今天的报纸。”
在王家相遇,双方客气得像是陌生人。洪望楠上下打量着桑霞说:“你穿这身衣服,更像热带姑娘了。”
桑霞纠正说:“不是像,就是个热带姑娘。我生在热带,长在热带,就是热带的一部分。现在我走出了热带,可是热带不会走出我!”
洪望楠又审视一遍桑霞:“听你这么一说,再看你,还真是的!”
桑霞走到摊着杂志和报纸的茶几前,翻看着,好像无意地问:“你好像给困在这里了?”
“嗯。本来准备乘夜班车离开上海。”洪望楠看看表,苦笑,“现在车都快开了。”
桑霞抬起头,一双眼睛充满疑问:“离开上海?”
“哦,出去办件事,一两天就回来。”洪望楠好像保证似的,“我会按时赶回来给老贺办出院手续的。”
桑霞微笑着轻轻摇头:“不要来回赶,你忙你的,到时我去接老贺出院。”
洪望楠的语气斩钉截铁:“不行。法肯斯坦是我的朋友,结账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跟他杀杀价。这个老犹太对你们这些陌生人,在账单面前会很无情的。”
桑霞看着洪望楠,脱口说出一句:“我当然盼你能早点回来。”这话就有了亲近的意味,洪望楠的心不禁又有些心神激荡。
桑霞没有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关心,轻声说:“上海之外,到处都是战场,很危险的。你回到上海,才能证明你脱险了。”
洪望楠的眼光充满柔情,桑霞却回避了他的目光,拿起一份报纸站起身来:“报纸找到了!”
洪望楠目送着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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