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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由国外电台用英文报道:“被日军轰炸的厂区陷入停电停水状态,给厂方医院的抢救造成了困难。赶往现场采访的本台记者报道,美方和中方负责人只有少数负伤……”
正在做针线活的孙碧凝和王多颖屏住呼吸聆听,很快便报道完毕,孙碧凝问王多颖:“听懂了吗?”
王多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完全懂。”
孙碧凝凝神片刻,忽然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眼睛闪闪发亮:“主要负责人当中,只有少数负伤!望楠是厂里的中方副总工程师,假如出了什么事,应该会报道的……”她激动地叫了起来,“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就知道,会把他们都等回来的!”
王多颖百感交集地看着孙碧凝,连日来孙碧凝一直都在苦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此刻她的脸上流淌着兴奋,眼里却涌出了泪水。
王多颖看孙碧凝心情好转,便告辞而去。过了片刻,桑霞来找孙碧凝。孙碧凝看是她,有些奇怪,刚要开口,桑霞把手指放唇上,用眼神示意她门外有盯梢的。
桑霞简单地把当晚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孙碧凝,孙碧凝吃惊得嘴巴半天没合上。桑霞把洪望梅散发的油印稿子交到她手上,低声说:“不要害怕,望梅平安无事。她今天的行动会影响上海的新闻界,无论是外国的,还是中国的记者,都被她感染了……”
孙碧凝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迫不及待阅读起来,眼泪渐渐模糊了双眼,女儿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
桑霞安慰孙碧凝说:“在这么大的国际舆论压力之下,估计日本人不会对洪教授下手了。日本人收买了汪精卫,还想继续在中国收买人心,所以他们不会做因小失大的事。再说,法国巡捕房的法尔福给三伯伯介绍了一个人,据说这是个手眼通天的日本女人,叫香子夫人,贪恋古董,钱财,不过也还剩下一点良心,她答应帮忙调解。”
孙碧凝泪眼婆娑地问:“那望梅现在在哪里?”
“在理查饭店,我的房间里。她怕您着急,所以我专门来跟您报平安。”
“她为什么不回来?”
“现在她不能回家。日本人派了人把饭店的前门后门都看起来了,也把你家看起来了。他们可能不会明着伤害她,要绑架她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日本人特别记仇,望梅当着全世界的新闻界给了他们难堪,他们不会放过她的。”见孙碧凝忐忑无比,桑霞轻轻拉起她的手,“伯母您放心,我会关照她的。”
孙碧凝反过来紧紧抓住桑霞的手说:“桑小姐,谢谢你!”
桑霞亲热地说:“伯母看你,这么客气!就像我姑姑一样,叫我小霞好了。”
孙碧凝擦了把眼泪:“好的,小霞。”
望着这位瘦小的女人,桑霞由衷感慨说:“我进门之前,特别紧张,怕您受不住这么多打击,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没想到您这么冷静,这么坚强。”
孙碧凝叹口气:“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撑得住,我总想着能撑过去就一定会有好消息等着。”
孙碧凝到女儿房间去给女儿找替换衣服,桑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注意到茶几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放着洪望楠的照片:戴风镜、穿飞行皮夹克的望楠,显得那么英武,他站在飞机旋梯上,目光放得那么远,似乎在眺望地球尽头。她拿起镜框,注视着照片中的洪望楠,脸忽然发烫了。
去年夏天,她和三伯伯在会馆谈话的那个晚上,在电梯里他们偶然相遇,在狭小的空间里,在短促的时间里,他的拥抱,他的热吻……一切似乎恍如昨天。
桑霞把镜框放回茶几,孙碧凝轻轻走了过来,伤感地盯着儿子的照片:“那时候望楠还在美国。那天,他考出飞行执照。听说望楠他们的工厂被日本飞机轰炸了,我以为望楠……所以我就把他这张照片摆出来了。今天晚上,又听到无线电里说,望楠他们工厂的主要领导没有受重伤的。”
桑霞恢复了平静:“我也听说了。伯母,望楠的志向那么远大,中国现在又那么需要他,工厂里一定会保护他的……打仗时期,有时候消息会千差百错……”
孙碧凝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也总这么安慰自己,打仗的时候,消息不能都信。”她把一个包袱交给桑霞,“这个包里还包了半斤五芳斋的松子糖,小妹从小就吃不够的。天晚了,你快点走吧。”
桑霞拿着包袱站起来:“那我就走了,伯母。”沉吟片刻又说,“假如有办法给望楠带信,请他一定要……保重自己。”
桑霞对洪望楠的心思似乎比朋友间的关切更复杂和丰富一些,不过孙碧凝最近心事太多,倒也没多想。等桑霞走后,孙碧凝回到卧室发了半天愣,想到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家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丈夫被日本兵抓去,儿子生死未卜,女儿有家不能回,越想越是凄苦无助,埋在枕头里压抑地哭起来。她本就是胆小的人,连日来的多重打击她实在承受不起,太需要哭一场了。
日本军方又对洪涧琛做了一天努力,希望能说服洪涧琛签下悔过书,结果是徒劳的,洪涧琛就像死人一样,紧闭双眼,对身外所有的一切不闻不问。这是他唯一可以保留的自尊,他决不愿丢下这份自尊。
平野瞪着洪涧琛被伤口和血肿丑化的脸,他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千疮百孔,他甚至对付不了一个虚弱的老人,这是他无法容忍的,他感到难堪,由难堪而绝望,下达了执行死刑的命令。
洪涧琛被两个宪兵拖到天井刑场,扔在天井中央。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抬头贪婪地凝望着秋天的夜空,繁星流动,月光皎洁,这大概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他似乎要把这美景看个够,这样才能无憾地离去。
“砰”的一声,天井一面亮起了探照灯,亮得残酷,抹杀了洪涧琛视野里的星星和月亮。六个日本宪兵走上来,其中两个架起洪涧琛,向天井的一面墙走去。
一个宪兵端来一把椅子,把洪涧琛安置在椅子上,洪涧琛太过虚弱,身子根本坐不住,不断滑落下去。
洪涧琛不知刽子手在等待什么。他闭上眼睛,半躺半坐,喘息极不均匀——这种临终前的等待是最残酷的折磨。
又一个日本宪兵从门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绳索,两人来到洪涧琛面前,把他往椅子上扶正,用绳索把他的上半身捆绑在椅背上。绳索慢慢从上身绕到腿部,把他的腿和椅子腿缠在了一起。
洪涧琛的眼皮忽然抖动起来,越抖越厉害,嘴巴也微微张开了,他已经艰于呼吸。
捆绑完毕,两个刽子手退到四个同伙中。一声口令,六个宪兵整齐地对着捆绑在椅子上的洪涧琛平端起三八大盖。
洪涧琛鼻翼在急促翕动,嘴唇在急促颤动,似乎所有神经都感受到枪的口径里卧着的一触即发的子弹。
“呜”的一声,洪涧琛的耳朵忽然充斥着如同鸽哨般的鸣响……
那是他的幻觉,幻觉很快消失。
“等一下。”一个声音从外边传来。平野打开门,晃悠着慢慢走到洪涧琛面前,看着他跳动的眼皮、颤抖的嘴唇、急促的呼吸……人在垂死时的期望和绝望多么耐人寻味,他阴郁地一笑,他喜欢观察垂死的人。
似乎隔着紧闭的眼皮也能感觉到平野的凝视,洪涧琛试探地睁开眼睛,平野的目光守株待兔地已经等在他对面。
平野拿出一张纸,“哗啦”一声在洪涧琛眼前抖动了一下:“现在愿意签名吗?”
洪涧琛看了一眼平野,然后又像往常那样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这次,他的眼皮不再抖动了,坦然地接受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第二次死亡似乎已经不再可怕。
平野忽然大笑:“你没有看清楚。看清了,也许你会非常愿意签名!”他一摆头,从身后走上来一个宪兵,为洪涧琛戴上一副眼镜,“这个有关你的去向,请你务必签名。”
洪涧琛睁开眼睛,面前呈现着一张释放书。他没看错,是释放书,不是悔过书。
午夜时分,洪家门铃急促地响起来,孙碧凝似睡未睡,被门铃惊醒,猛然从床上爬起,走出卧室,“哪一位?是望梅吗?”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孙碧凝悄声走到门口,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她镇了镇自己,嗓音恢复正常:“请问,哪一位?”
门外的应答沙哑、虚弱:“是我。”
这个声音陪伴了她几十年,她太熟悉了,她哆嗦着手把门锁打开:“涧琛?”
打开的门外,洪涧琛靠着墙,半坐半躺。孙碧凝扑上去,跪在丈夫面前,她看着他走样的面容,轻轻撩开他的头发,他脸上多出几块伤痕。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无声而剧烈地痛哭起来。
洪涧琛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强撑着微微一笑:“Hello…Aren't you glad to see me?”
她没有松手,无法遏制地痛哭。洪涧琛摇头叹息:“唉,人家要看见了……老夫老妻,难为情吧?”
孙碧凝彻底崩溃了,她将冲天的冤屈,作为女人的柔弱统统倾泻在丈夫面前,似乎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切切实实感受到那种踏实。
chapter 12
这是一张英文的《字林西报》,在第一版登载了一张洪涧琛的照片,标题为:为体现日本民族对学者的尊重,日军决定宽恕洪涧琛;副标题为:宪兵队昨日释放圣约翰知名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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