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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梢的便衣看到洪家的灯亮了,正准备过去突袭,却看到洪望楠拎着箱子从楼门里出来,向弄堂口走去。他注视着洪望楠在路灯下忽明忽暗的背影穿过马路进入了对面的电话亭。
小郑完成了送款任务,赶往洪家,他和便衣擦肩而过。
洪望楠拿起话筒开始拨号,话筒里传出线路忙碌的声音。他焦急地挂上电话。等了一会儿,他再次拿起话筒,再次拨号。电话通了。
“请问……”
话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问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洪望楠又是一惊,声音的主人居然是一个他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季家鸣。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季家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冰冰:“昨天从澳门上的船,今天上午到上海的?眼科专家汤普森博士那里去过了?”
洪望楠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下,确定季家鸣没在附近,才说:“你都知道?我刚从诊所出来……”
“碰到什么麻烦了?”
“你怎么知道我碰到麻烦?”
季家鸣在电话另一端冷笑起来:“没麻烦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不是早就跟我绝交了吗?你现在在哪里?”
季家鸣说十分钟后他会到洪家。洪望楠感觉自己又陷入一个迷局,他是如此的不喜欢季家鸣,然而他又真的离不开季家鸣。
洪望楠开门进屋,摘下墨镜,摁了摁额头、太阳穴,正要关门,发现身后跟了个男人,西装革履,却是一脸粗鄙的横肉。他看着洪望楠蒙着绷带的右眼,很无赖地笑起来:“报上说洪先生高就的飞机厂遭了好几吨日本炸弹,今天一看,明白了,洪先生的眼睛遭了不幸,洪先生也可以算是局部地为国捐躯了。”
做特务不应该有太多废话,洪望楠被便衣的话猛然激怒了,他猛地一开门,便衣没有防备,顿时失重,一头栽进门来。趁他嘴啃泥倒伏在地,洪望楠抬起脚照着他的脑袋一通狠踢:“我们中国的飞机厂遭了日本炸弹,是不是特别让你们这些走狗汉奸称心啊?啊?”
便衣正要爬起来,洪望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左右开弓地挥拳,把他打得跌跌撞撞地后退。他被打得招架不住,脚下又被一块瓷器碎片滑了一下,差点又栽倒。在这个时候,便衣义务充当了洪望楠的出气筒,很快被一连串响亮耳光抽成了猪头。
洪望楠的一只独眼使他看上去无比凶狠:“我们挨了日本炸弹,家里还被你们这些走狗打劫!说,是不是你到我家来杀人越货的!你把我父母我妹妹弄到哪里去了?”
便衣看到洪望楠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一步步往后退,一个不小心,四仰八叉,倒在碎玻璃、碎瓷片里,洪望楠不容他喘息,冲上来揪住他的衣襟:“快说,我父母和妹妹在什么地方?”
洪望楠究竟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很快便累得气喘吁吁,趁他放松了戒备,便衣原地一个翻滚,从后腰拔出了手枪,迅速扭转了局势。他从碎瓷片、碎玻璃里爬起,枪口逼近洪望楠,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飞机没造出来,拳脚练出来了,啊?”
毕竟这里是洪望楠的地盘,便衣不敢再纠缠,用枪口抵住洪望楠的后背,押着他走向电梯间,一脚把他踹了进去。
电梯门快要合拢时,窜进一条矫健的身影——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小郑。
小郑伸手要摁键开电梯门,便衣推开他的手。小郑无奈地说:“我乘错电梯了——我是要上楼的!”
便衣说:“等我们下去,你再上吧。”
小郑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慢慢转过脸,眼睛突然一亮:“唉,这不是洪大哥吗?刚回来?”
洪望楠狼狈不堪地看看小郑,对这个年轻人他并没有印象,但还是点点头。便衣紧张起来,枪口更紧地抵在他的脊背上。
小郑抬起头,电梯天花板上挂了面铜镜,从铜镜里可以看到那支顶在洪望楠背上的手枪,他用下巴指指天花板的铜镜:“洪大哥,顶在你脊梁上的枪是真的假的?”
便衣骂了小郑一句:“你个小赤佬别他妈废话!”
小郑瞪着眼很认真地说:“私带枪支是犯法的!你这位先生怎么……”
电梯着陆了,但谁都不动。便衣抵着洪望楠走到小郑前面,命令洪望楠开门,洪望楠正要伸手,小郑抢在前面从他们身后伸出手,摁在上升键钮上。
便衣急了:“你要干什么?”
小郑哼了一声:“刚才我说了,我要上楼啊!”话音未落,一把枪已经顶在便衣的脑袋上。
小郑把便衣的枪缴获过来,转头对洪望楠说:“洪大哥,摁住锁门键,我搜搜这个老瘪三。”倒霉的便衣脸朝墙,双手抱头,小郑熟练地在他身上摸索,从他的裤腰上摸出一把匕首,一顺手滑进自己口袋。
季家鸣来迟了一步,等他赶到洪家,便衣已经被小郑在弄堂麻利地处理掉并带着洪望楠走了。
去年夏天,王沐天和伙伴们曾经从日本军官手里夺过一辆三轮摩托,后来他改装成一辆小卡车,参军离开上海之后,这辆小卡车送给了小郑的二哥。现在,小郑二哥坐在小卡车的后车厢,小郑正开着它,兴奋地奔驰在上海街道上。
天上落下豆大的雨点,路面很快被打湿了。霓虹灯和高楼大厦的灯光反射在路面,使得一切加倍地繁华,整座城市显得光怪陆离。不知何处传来恰恰舞曲,整个城市似乎都在跟着扭摆。流光溢彩的城市在这个雨天中暴露出无耻的艳丽。
小卡车开进一条弄堂,停在了一个石库门房前,小郑邀请洪望楠进去:“这就是我家,我们三兄弟住三间房。”
洪望楠跟着走进去,迎面看到一段老旧失修的木头楼梯,院子左边一间堂屋,右边一间厨房,空间显得十分狭窄,还码着半堵墙煤块。洪望楠感到拘束,几乎不知何处下脚,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小郑倒是大大咧咧,指指左边的堂屋:“这边走。”
洪望楠进入堂屋,屋内正中放着一张大方桌,两边摆着两把破旧的太师椅,桌面上的几个茶盏多半豁了口。勉强坐在一张关节松动的太师椅上,这才看清茶盏里的残茶干了,留下一圈圈褐色的痕迹,好客的小郑拎起茶壶便往茶盏里倒茶,一杯色泽极深的液体渐渐积蓄在茶盏里:“洪先生请喝茶。”
洪望楠极力克制住恶心,点点头,表示谢意。
木头楼梯上忽然响起清脆的半高跟鞋的脚步声,小郑听到脚步声要出去,洪望楠一把拉住他:“待会儿你能不能送我去一个地方?我想我还是住到那里去好些。”
小郑惊奇地问:“不是说好暂时先住在这里吗?”他根本没意识到洪望楠的为难。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飘来:“小郑,东西取来了吗?”
这嗓音把洪望楠惊呆了。
在这个肮脏的空间里,洪望楠和桑霞重逢了。桑霞穿着深色丝绒旗袍,戴一根白珠子项链,站在楼梯口,大眼睛充满惊讶,但注意力马上被他墨镜后的绷带夺去:“望楠?你眼睛怎么了?”
小郑惊奇地看着两个人:“你们……认识?”
他们不但认识,还有许多故事。洪望楠痴痴地看着桑霞,她被深色丝绒旗袍衬得越发挺拔,健美。两年前她那热带女孩的日晒肤色已经褪色,似乎有了另一种风貌,但同样地矫矫不群,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你怎么也在这里?”
桑霞却答非所问:“你放心,你父亲和母亲都搬到王家去了……”
洪望楠点点头,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陡然间的重逢让两人都显得局促不安,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桑霞忙乱地打开小皮包,取出几张小钞,递给小郑:“洪先生一定没吃晚饭,小郑,麻烦你到路口去买一瓶加饭酒,买十只油炸麻雀,我们还剩了点泡饭吧?”
小郑接过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只剩下两个人了,却彼此不敢张望,半天洪望楠才算是找到一个话题:“你也学会吃油炸麻雀了?”
桑霞笑笑:“这是上海最便宜的肉菜啊。”她注视着洪望楠的绷带处,“我想……我想看看你的伤……”
洪望楠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好久不见了,路上你看见我这副样子,大概都不认识了。”
桑霞幽幽地说:“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常常不是靠模样的。”她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回避洪望楠的目光。
洪望楠轻轻走到太师椅前面坐下来,说:“来,坐会儿吧。”
桑霞走过去,搬了个方凳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摘下他的帽子,又轻轻捏起他的墨镜的镜腿,把墨镜摘下来。洪望楠闭上了没受伤的那只眼,全神贯注去体会她的关心。
桑霞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绷带,似乎也在感同身受着他的痛苦,声音有些颤抖起来:“怎么会伤得这么不巧?”
洪望楠睁开眼,看着忧心忡忡的桑霞,他们此刻又是如此接近,不禁心跳加快:“伤得太巧了,不巧我怎么能来到这里,跟你在一块儿?”
桑霞却没心思开玩笑:“医生怎么说?”
“我们厂里的医生给我介绍了一个非常好的美国眼科专家,诊室就在外滩路。大夫本来今天就要给我做手术,但是我请求他推迟一天,让我回家看看父母……”
“你父亲的事,你知道了吗?”
看洪望楠一脸迷惑,桑霞站起来,在方桌一角堆放的报纸杂志里翻寻,抽出一张《字林西报》递给他。他一眼看到首页上父亲的照片,便急促地阅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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