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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张希汶去魏琼那里复命。
魏琼站在院子里拨弄着花叶,道:“我听闻最近最近苏清哲一直出入声色犬马之地,日子过得很逍遥啊?”
张希汶道:“的确如此,他常常喝得烂醉才回来。”
魏琼摸着下巴道:“喝得烂醉?那就是借酒浇愁啊!看来他在儋州真是吃了不少苦。”
张希汶低着头。
魏琼问道:“你说,那些蛮子……我是说乌蛮族人,会怎么对他?听帮他洗澡的人说他身上可没什么伤啊,不像是遭人虐待的样子。”
张希汶道:“属下又不在儋州,如何能知晓呢?不过……乌蛮族人与世无争,只因先前的事,对汉人有了成见,对其他族人还是很和善的,既然苏大人谎称他是苗族人骗过了族民们,属下以为,苏大人在儋州应当没吃太多苦才是。”
魏琼纳闷道:“没有吃苦,他做什么整天喝酒?我了解他,他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喜欢喝酒。”
张希汶犹豫片刻,道:“苏大人平日性情如何?是否念旧?”
“念旧?”魏琼道,“还是挺念旧的,你没瞧见他回了惠州,刚定下来第一件事便是为他那几名在海上遇难的家仆去庙里捐香火立牌位么。他爹老年得子,对他宠溺太过,致使他有时脾气骄纵了些,要不然也不会流落到这鬼地方来。不过,他虽脾气差了点,心性却是好的。”
张希汶道:“既然苏大人是这样的人,属下大约知道他为什么借酒浇愁了乌蛮族人心性纯朴,与世无争,既然苏大人对他们没有恶意,他们也不会加害苏大人。苏大人在乌蛮族内待了一年有余,只怕与族人们有了感情,因此离开后心生不舍。”
魏琼愣了一会儿,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有道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理顺了,先前只想着清哲他心气高,必然瞧不上异族人,却没想过这一层。啧,一年多,可真不短啊!他又是个别扭的性子,心里弯弯绕绕的能把他自己缠死,难怪要借酒浇愁了!”
魏琼用指甲轻轻一掐,便将艳丽的花骨朵给摘下来了。他捏着花梗转了转,勾起嘴角笑了:“若真如此,倒是可以好生利用呀……”
此时此刻,被人认为花天酒地逍遥自在的苏既明,正无力地躺在床上哼哼。
他生病了。
岭南天气湿热,夏季又多瘴气,不像海南岛上那般海风清爽,瘴气积着散不出去,都被吸进了人肚子里。苏既明哪受得了这个,前两天以为只是一般的头疼脑热没放在心上,今天就起不来床了。
他这一病病得可不轻,脑袋烧得跟个炭盆子似的,想要喝口水都没端碗的力气,必须得一个人扶着他坐起来,另一个人将茶碗送到他嘴边喂他喝,他才能勉强喝进去一些。
苏砚给他煎好了药,喂到他嘴边,苏既明一闻到药的腥苦味儿,连忙推开众人扒着床沿吐起来。他肚子里本来也没啥存货,只吐了些酸水出来。
仆从们连忙帮他擦洗干净了,又给他换了床新被子。苏既明一会儿叫冷一会儿叫热,苏砚索性钻进被子里抱着他,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
没多久,苏砚发现苏既明脸上湿湿的,他惊讶道:“公子你哭了?”
苏既明不是自己想哭,他实在病得太难受了,眼泪不自觉就下来了。这时候他真有点想念羲武。他在儋州的时候也病过一次,是他跟羲武有了头一回之后没多久,他就生病了。羲武给他弄来草药,他不愿喝,羲武就抱着他睡觉。被羲武抱着的时候,苏既明能感觉到他身上有力量传给自己,那股力量竟能驱散病痛。一觉醒来之后,病已经去了大半。不过这个以人治病的代价也是很惨重的,男人早上正是最把持不住的时候,他大病初愈,压根没什么反抗的力气,莫名其妙又被羲武给上了。羲武也是有能耐,居然把他弄得极其舒服,做完之后满身大汗,人也舒爽了。有了第一回又有了第二回,后来的第三回也顺理成章了……
苏既明心疼极了:“公子别哭了。”
“我要……我要……”苏既明无力地喃喃。
苏砚忙把耳朵凑上去:“你要什么?”
“我要……回京城。”
苏砚愣住。他只觉心都揪起来了。
“我想祖母……我……讨厌这个鬼地方……我想回京城……”苏既明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我去求魏大人!让他送咱们回去!”苏砚说着就要跳下床去找魏琼。
苏既明吃力地拉住他,苦笑摇了摇头:“算了……若是我想……就能依着我……我又怎会落到今天……”
苏砚傻傻地定在原地,不片刻亦难受地流下两行清泪。
苏砚给苏既明请了大夫,然而汉人大夫瞧了他的毛病后竟然有些为难:“苏大人这病,我曾见过类似的,他这病的病因恐怕是这些时日饮食喝酒无度伤了脾胃,再加上水土不服瘴气中毒导致的。这样的病不好治。”
苏砚急坏了:“怎么不好治?病因你都看出来了,赶紧开药啊!”岭南瘴气弥漫,儋州却没有。初来此地之人难以适应,当初苏砚也曾吃过瘴气的苦头,只是治起来也不难,他不晓得为何到了苏既明身上却不好治。
大夫道:“解瘴气之毒并不难,然而我们汉医开的解瘴毒的药对脾胃不利,若是常人服了也没什么,只是苏大人现在已经脾胃不调,再用药的话,怕是反而加重病情。从前是有过这样的例子的。”
苏砚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家公子还治不了了么?”
大夫道:“我恐怕是不行。但也不是没有法子,他这病服苗药是最好的,从前我那病人也是苗医治好的,苗药对瘴毒有奇效,又不伤脾胃。”
苏砚连忙问道:“哪位苗医医术最高?”
大夫道:“城南的熊莱医术是出名的,只是她性格古怪,这些年愈发厉害了,怕不一定请得动。城西还有一位……”
苏砚听到熊莱的名字,愣了一愣。但他并未说什么,记下了大夫说的几位苗医的住址,便立刻出门找人去了。
这事儿倒也是线头落针眼——赶巧了。有了上一回的事,苏砚对熊莱已消解了偏见,也觉得她蛊术高明,兴许医术也如大夫所说那般高明,本就想去请她,若请不动再另请他人,没想到刚出门没走多远,就在官府附近遇到了穿着黑衣的熊莱。
苏砚追上去,惊诧道:“熊婆婆?你怎会在这里?!”
穿黑衣的老妇闻声回头,正是熊莱。苏砚很是吃惊,因为他先前听说熊莱十分孤僻,一直隐居不出。难不成是上次和公子聊过之后她想通愿意出来走动了?
熊莱认出苏砚,没什么好脸色:“是你。”转身就要走。
苏砚想起病得水深火热的苏既明,忙拦住她,低声下气地求道:“熊婆婆,我家少爷病得不行了,我听说苗药治瘴气最灵验,你能不能帮帮他?”
熊莱脸上的褶子皱得厉害,更像黑蜘蛛了:“你家公子病了?”又道,“他病了又如何,我不救负心之人!”
苏砚心眼直,想不出啥别的法子,急得当街跪下哀求道:“求你了熊婆婆,救救我家公子,他不是负心之人,我给你磕头了!”
熊莱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将他扶了起来:“罢,看在你如此忠心的份上,我就去看那负心人一眼。”
苏砚顿时喜出望外,忙道:“多谢熊婆婆,你心肠真好!”
熊莱冷笑道:“这次不怕我给你家公子下蛊了么?”
苏砚不好意思地挠脑袋:“上回公子说了,说婆婆你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哎,快随我去看我家公子吧!”
苏砚把熊莱往府上领,正走着,熊莱突然出声问道:“上回你家公子说他和乌蛮人有往来,他就是那位刚被人从儋州接回来的汉官?”
苏砚忙点头:“就是他。”
熊莱哼了一声:“听说这里的大官都很器重他,他还挺有地位的?”
“是,我家公子是被人陷害才从京城来这里的,咱们早晚还要回京城去。”
“想不到这般负心薄幸的人却有这么好的命。”
“我……”苏砚有求于熊莱,就忍下了不与她争辩。
两人到了府上,老苗女观察了一下苏既明的症状,便给他开了个方子,还亲手给他煎了药。
苗药熬好了送到苏既明病床前,熊莱冷冷道:“我一向讨厌你们这些汉人官员,若是放在平日,我一定不救你。看在你家仆忠心的份上,我给你开这一帖药,吃下去腹中的瘴气便除了。”
苏既明费力地道谢,下人端过药碗递到他面前。苗药清香,味道并不难闻,只是药汁赤黑,看着很倒胃口。苏既明尽量不去看它,喝了一口药,还没能下咽,只觉胸口一股气往上顶,哇一声吐了一地黑汁。
“公子你怎么样?”苏砚急急忙忙掏出绢子给苏既明擦嘴。
熊莱见苏既明把药吐了,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再一次把药碗递给他。
苏既明抱歉一笑,又喝了一口,如方才一样,这药他根本咽不下去,直接吐了出来。
熊莱脸都黑了:“你不愿喝?”
“抱歉,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实在喝不下去……”苏既明脱力地躺回床上。
“你不肯喝药,我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可无论苏既明怎么努力,那碗苗药他实在入不了口,明明想吞下去,胸口却有一股气往上顶,嘴里的药汁也似是活了似的往外涌,最终一碗药被他吐得满地都是。大约是苗药的药性与他体质相克,实难接受。
熊莱煎了半天的药,苏既明却一口都喝不下去,她已脸黑如炭,走到桌边抓起茶壶给自己倒茶,缓解焦躁。
苏砚急得满头汗,也要喝水,眼巴巴等在熊莱边上等她喝完。熊莱察觉他的意图,兴许是没治好苏既明心里有愧,她竟然很客气地亲手倒了一碗水递给苏砚。苏砚闷头灌下去,抹抹嘴:“婆婆,你还有没有别的药方或其他法子能治我家公子?”
熊莱不说话,只盯着他看。苏砚觉得熊莱的样子阴森森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既明不配合吃药而生气,又或者熊莱本身长得就是这么不喜人。不过熊莱确实努力救人了,并不是她心肠坏,苏砚也不晓得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苏既明病得浑浑噩噩,时昏时醒,一睁眼看到熊莱坐在他身边,叫道:“阿妈……”
“什么事?”
苏既明问道:“情蛊……中了情蛊之人,会如何?”那日他听闻自己并未中蛊,受惊不小,却忘了问中情蛊的影响。他这一走,给自己下了蛊的羲武会如何?
熊莱一怔,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此事提起这事,但还是道:“平日倒也无事,只是中蛊的人若变了心,蛊虫便会侵蚀他的五脏六腑,所以中蛊的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再则,假若蛊主死了,中情蛊的人也活不成。”
苏既明喃喃道:“蛊主,便是我么?难道我死了,他也活不成?”
熊莱颔首:“对,你死了,他也会死。你病得半死不活,他应该也有知觉。”
苏既明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病痛太消磨他的意志,他难受的是真觉得自己怕活不成了,方才还想着,若真死了,心里总是不甘的,太冤枉。可是转念一想,争那些又有什么用,他这次要是没回来,世上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在他“死”了的那段日子里,谁也没什么不对劲,大概他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现在,他要是真的死了,不止死他一个,还得带走一个,也不晓得羲武自己下的蛊会不会自己解了。如果真的让羲武陪他死……他一面觉得欣慰,一面又替羲武觉得不值,依旧矛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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