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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到底是求到了监审这份差事,兆庆帝面对这个儿子总是格外地好说话,不管余舒心里怎么不情愿,都轮不到她来反对。
辰时一过,兆庆帝打了个哈欠,婴九平就宣布退朝了,通常没有重大的国事需要讨论,早朝都是一个时辰完事。
众人要有什么没说完的话,或是不方便当众提起的,就在散朝的时候将奏折递上去,统一送到泰安殿,等候皇上批阅。
人群从前至后向殿外移动,几位老臣走在前头,尹相爷从尹周嵘面前经过,略作停留,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了看他,轻轻一叹,什么也没说。
尹周嵘却能从父亲大人这一声叹息里听出许多不满,心慌气短地追了上去。
出了宫门,尹相爷回头瞧见可怜巴巴跟在他身后的庶子,终是不忍心,招手让他过来,尹周嵘如蒙大赦,赶紧跑上前扶着他上了马车。
宫门外,薛睿看到尹周嵘坐着尹相爷的车走远了,回头对心不在焉的余舒道:“你还回司天监吗?”
余舒点点头,初一轮不到她沐休,下了早朝还要到司天监去办公,再者,早朝上大提点替她出头,她总要回去拜谢一番,做个交待。
“那好,我也先要回大理寺一趟,”薛睿看向她身后走过来的景尘,拱手道:“烦劳景兄顺路送阿舒到司天监。”
余舒早上出门乘的是薛睿的马车,本该薛睿送她回去,但是皇上才下旨让三司会审,大庭广众之下,薛睿就得注意避嫌了,这会儿可不是争风吃味的时候。
“好。”景尘应下,就见薛睿低头和余舒交待了一句,便大步走开了,于是景尘走到余舒身旁。
“我们也走吧。”
余舒点点头,没有拒绝,跟着他上了公主府的座驾,一路往司天监去了。两个人坐在封闭的车厢里,无话可说,气氛略显诡异,余舒闭着眼睛假寐,景尘想来想去,主动开口:
“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你直管说。”
余舒睁开眼,知道他好心好意,可这事儿不是简单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便对他道:“说来话长,我娘从前是在尹家做过丫鬟,不过她没有和我爹私奔,而是尹家将她许配给我爹,我娘才跟着我爹回乡,至于今天尹侍郎在御前说的那一席话,纯属是胡编乱造,存心要污蔑我娘与我。”
更可笑的就是那位王御史,简直像条恶狗,一戳就上,见人就乱咬,到最后喧宾夺主,倒把尹周嵘的风头都压下去了。
“为何尹侍郎这一家人总是与你过不去?”景尘蹙眉,上回在蘅芜馆听戏,他和薛睿就遇上尹侍郎府上一位少爷当众诋毁余舒,最后是薛睿出面,将人抓回了大理寺。
余舒皱眉不语,不知从何说起,她和尹周嵘一家子的恩怨,由来已久,最初不过是有些小过节,她根本没往心里去,全是尹邓氏不依不饶,居然恶毒到设计毁坏她的名节,一计不成,又教唆了她那蠢儿子在外面诋毁她,到最后,尹周嵘亲自上阵,公然要弹劾她,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她也搞不懂他们发的什么疯,一次两次在她身上讨不了好,偏偏学不乖,非要和她争出个你死我活。
真是一家子神经病。
另一辆马车上,尹相爷正在教训儿子。
“弹劾当朝官员,算不得一件小事了,何况淼灵女使是司天监的人,颇得皇上青睐,你行事之前,为何不与为父的商量?”
尹周嵘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是儿子一时冲动了,没有考虑周全。”
尹相爷冷着脸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总不经脑子,不管你和她有多大的仇怨,不能私下解决,非要闹到朝堂上让人看笑话?”
尹周嵘满面悲愤:“儿子是被逼无奈,实在是那余舒欺人太甚——两个月前,元波遭人陷害,让薛睿关进了大理寺,儿子没脸找您求情,就咽下了这口气,谁道他在里头受了酷刑,医治的不及时,竟、竟坏了命根子,这可是断子绝孙的大恨啊!”
尹相爷一惊,险些打翻手上的茶盏。先头尹元波被抓进大理寺,这事儿他是听说了的,只是因为这个孙子不争气,整天在外头胡混,便想着让他吃一吃苦头,磨磨性子,就没有去管,不曾想薛家大郎看起来温和知趣,下手居然这么狠!
尹周嵘说开了,便干脆哭诉起来:“元波是他娘的心头肉,连请了几位郎中都说没救,邓氏就病倒了,元波那孩子发觉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吃饭不肯见人,家里头乱成一团,我实在是气不过,就让人到衙门去告状您老人家也身为人父,当知这做爹的心里,就容不得儿子受半点委屈啊!”
尹相爷沉下脸,心里不好受,尹元波再怎么不争气都是他的亲孙子,他无法坐视他遭人毒手,明知道尹周嵘在和他耍心眼,他却不能不管不问。
“你仔细说说,余舒生母当年是怎么一回事?”
尹周嵘眼神闪烁,生怕实话实说,尹相爷会不帮他,只是犹豫了一个瞬间,他便决定隐瞒实情,撒谎道:
“小翠一开始是母亲大人屋里的丫鬟,十多年前儿子娶妻成家分出去单过,母亲大人就把那丫头送给邓氏使唤。恰逢那年科举,儿子接济了几个贫寒的学子,当中就有一个余秀才,文章做的极好,儿子与他意气相合,就请他到家中做客,暂将他安置在外院小住,就是这样埋下了祸根。”
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得不能行:
“余秀才居然和那丫鬟暗度陈仓有了苟且,等到邓氏发现,她已经怀有身孕,我起初气急,想要把那贱婢打死,都是邓氏心善,劝我绕过他们,放他们离开。不想余秀才忘恩负义,买通了我内院的下人,将小翠偷了出来,卷走了邓氏房里的财物,双双私奔去了。我嫌丢人现眼,就没有声张出去。”
他说的煞有其事,尹相爷并未怀疑庶子敢和他撒谎,也就信了,拈须沉吟了一会儿,方问道:
“你手上都有什么证据?”
“有卖身契一张,另有邓氏房里一个老妈子,以及当年诊出那贱婢有孕的老郎中,都能证实。再不然,当年儿子曾到户部登记,只要翻一翻陈年底案,就能查出那奴婢私逃的记录。”
尹相爷掀了下眼皮,哼道:“陈年底案?恐怕是你新添上去的吧。”
十多年前,尹周嵘还没到户部任职,家里跑了一个丫鬟,多大点事儿,他能想到去户部留底?
尹周嵘讷讷两声,心跳陡快,只怕再被他爹听出什么不对,连忙补救:“父亲大人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尹相爷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从小你就爱耍小聪明,多大了都改不了这臭毛病。惹出事端还要老子替你擦屁股。”
尹周嵘羞得面红耳赤,只怕再挨两句骂就全交待了,于是转移话题:“本来儿子有十足的把握能告赢这官司,可是圣上摆明了是在偏袒那丫头,竟下令小三司会审,刑部两位侍郎都是薛党,薛睿更是身为余舒的义兄,王御史是个糊涂人,搞不好就会让她翻身脱罪。”
尹相爷寒碜他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知道皇上偏向谁。你说吧,你想让为父的怎么帮你?”
“儿子是想,既然圣上恩准了宁王监审,那就好办了,求父亲大人在宁王面前替儿子说道说道,让他在公堂上盯着不叫薛睿他们徇私,关键时候能帮我说两句好话,那就无虞了。”
尹周嵘名义上是宁王刘灏的舅舅,但他身为庶子,生母只是尹相爷的一位姨娘,宫里淑妃娘娘则是嫡母所出,与他这个庶兄关系平淡,所以他在宁王跟前没那么大的脸面。
“多此一举,”尹相爷训他:“你个没脑子的,你当宁王为何要求了这份差事,还不是担心你在审案当中吃亏,连累我们家门风,何须要老夫再叮嘱他。”
越看这庶子越不省心,耐性所剩无几,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这起官司闹到最后,于你来说,最好是判定余母做逃奴,余舒被革职问罪,对否?那老夫问你,若你如愿以偿,为元波报了仇,你事后要如何收场?”
尹周嵘疑惑道:“这样结果再好不过,还要怎么收场?”
“痴才!”尹相爷忍无可忍地骂道:“你以为你成功弹劾了能够号令风雨的淼灵女使,皇上不会恼火吗?还有大提点呢,你当司天监是摆设吗?这些后果你都没有想过,就去算计人家小姑娘,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尹周嵘被骂傻了,所幸他已老大不小,脸皮够厚,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问道:“那您说,该怎么办是好?”
“你若早来问我,我绝不会让你和王礁合伙在御前告状,找谁不行你找他,那厮就是个伪君子,”尹相爷没好气地指点他道: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皇上都过问了,这案子总得审出个对错,你要听我的话,就藏起你那些小心眼与算计,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介时就算判你赢了官司,你也不要蹬鼻子上脸,给人家留几分回旋的余地,最好是当场就将那张卖身契还给人家,既往不咎,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这样你又占了理字,又不会触皇上的霉头,保全了司天监的脸面,谁也不能说你的不是。”
尹周嵘闷声道:“这样不是白忙一场。”
尹相爷气了个仰倒,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庶子依然是冥顽不灵,真想大巴掌抽他脸上——
“你真有能耐给你儿子寻仇,就不该找那个小姑娘,是谁把元波打成个废人的,不是那薛家的小子吗,你倒是找人家算账去啊!本事你没多大,逞能你好样的。得啦,老夫不管了,你想怎么就怎么,将来别后悔便是。就是你后悔了,也别想老子会管你。”
庶子分家,就算是旁支了,尹周嵘是好是坏,动摇不了尹家在朝中的根基,尹相爷向来看得开,不会自寻烦恼。
尹周嵘最怕老父和他划清界限,纵然心里不情愿,却还是低声下气地赔罪:“您快别这么说,儿子哪敢不听您的话,您说的对,这事儿不能做绝了,得给人留个余地,只是,王御史那里怎么说?”
“老夫只管得了你,还能管得了别人?他爱出风头就让他出,我是你老子,也是他老子不成?”尹相爷吹胡子瞪眼。
“儿子知道了,您就放心吧,快别生气了,都是儿子不好。”尹周嵘一个劲儿地认错。
尹相爷见状,脸色总算好转了一些,瞅着他一脸憨相,又想起另外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顿时唉声叹气:
“老夫风光了一辈子,唯有一处败笔,便是没得个好儿子,你是这样,你大哥和三弟都不像话,一个是书呆子,一个是败家子。就说那薛凌南,老夫和他争了十几年,到头来只羡慕过他一个地方,即是他曾经有个颖悟绝伦的嫡长子。只可惜——”
慧极必伤,天才短命。
尹周嵘只是听,没有插嘴,他和薛皂是同一辈人,经历过那人盛名时期,昔年安陵,何人不识薛家郎君,十八岁的状元郎,一篇《正道赋》,就连六岁小儿都能背诵如流,那样的才名美名,世间罕有的谦谦君子,何人能出其右?
尹相爷触动了心事,再没有和庶子废话的心情,路到中途,就把人撵下了马车,打算调头去找两个老友喝酒解闷。
于是尹周嵘就这么两条腿儿走回了家。
回到侍郎府,尹周嵘累得不行,偏偏尹邓氏黏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打听,他烦的不行,才喝了口茶,就把杯子摔桌上了。
“没完没了了是吧?”
尹邓氏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这才观察到他脸色不好,便软下语调,小心问道:“这又怎么啦,是不是事儿没成啊?”
尹周嵘板着脸道:“圣上下令三司会审,立案查明。”
尹邓氏一喜:“这不是好消息吗,那丫头死活不肯上公堂,这下可由不得她了,老爷还愁什么呢?”
尹周嵘就把他出宫以后,尹相爷教诲他的事说了,尹邓氏听后勃然色变:“什么叫不能做绝了,你没告诉爹他们把元波都打成废人了吗?元波可是他的亲孙子!”
“你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尹周嵘烦躁道:“我以为圣上猜忌薛家,什么淼灵女使也讨不了好,我哪儿知道薛睿一回京,风向就变了,今天早朝上,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圣上偏向余舒,大提点有意回护她,你让我怎么办?若不是宁王请求监审,这出官司赢不赢都不一定呢。”
尹邓氏“啊”了一声,好似迎面浇了一头冷水,手足无措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轻饶了她们。”
“你当我愿意吗,”尹周嵘道,“可这是爹的意思,我能有什么办法?”
尹邓氏眼神游移不定,一想到她那可怜的小儿子就烧心地疼,无法善罢甘休,满脑子都是报复的念头。
“爹只说,让咱们事后和解,等到官司赢了再放还小翠的卖身契,可没说这案子开审之前,咱们不能找她们算旧账。”
“你是说?”
尹邓氏凑到他跟前咬耳朵:“你想啊,咱们手头上捏着铁证,又有宁王监审,这官司就有十成的胜算,她还能翻得了天去?得叫她明白,一旦她输了官司,她亲娘就得回到咱们府上做奴婢,她不得想法设法地挽回?爹说的对,咱们不必做绝了,只要她自愿嫁到咱们家,伺候元波下半辈子,谁也不会难为她。”
尹周嵘被她说的有些心动,只是犹豫:“这样厉害的儿媳妇,你也敢要。”
尹邓氏冷笑:“有什么不敢要的,只要她过了门,我就是她婆婆,她再和我要强,我有一百种法子拾掇她。”
见他神情动摇,她又添了一把火:“再说了,那丫头本事了得,能哄得皇上高兴,连爹都对她另眼相看,等她成了咱家的媳妇,好处可不止一星半点儿。”
尹周嵘耳根子软,听了尹邓氏的话,与尹相爷的交待并不相抵,心思就活泛起来。
两口子一合计,就敲定了主意,都觉得事不宜迟,尹邓氏主动请缨,务必要赶在三司会审之前,见余舒一面。
余舒回到司天监,先去了太曦楼道谢,大提点没有过问她和尹侍郎家的是非,就先给她了一剂定心丸——
“你是司天监的人,本座自当护着你,三司会审极少冤假错案,只要你没做亏心事,谁也动弹不了你。”
那是相当的威武霸气。
余舒倒是不担心她会丢官,王御史弹劾她的那几条,夸大其词,也就是吓唬胆小鬼。她愁只愁,宁王这个监审使坏,她不能证实翠姨娘当年脱了奴籍,就凭尹周嵘手上的人证物证,到最后判翠姨娘是个逃奴,那就恶心了。
万一尹家发起狠,将翠姨娘带回去打死了出气,她怎么向小修交待?
于是乎,到了傍晚,她在忘机楼和薛睿碰面,头一句话就是问他:
“你熟读律法,有没有哪一条律例上提到过,要是朝廷命官的生母是个下等人,有什么办法给她脱掉奴籍?”
父母即出身,余父是个正儿八经的秀才,翠姨娘却给人家做过奴婢。类似的事情在大户人家并不少见,比如通房丫环生了儿子,被抬做姨娘妾室,然后庶子出仕,生母自然而然不再是下等人。
唯一不同的是,翠姨娘是给余秀才生了个闺女,而不是给尹侍郎生了个儿子。
薛睿看她愁容满面的样子,再一摸她小手,冰凉冰凉的,显然是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就有些后悔早上没有亲自送她回去,路上好歹给她个准话,让她安心。
“你先坐下再说,”他将她带到长椅上,端了一杯热茶塞进她手里,道:“不必担心,这场官司我们输不了。”
她这都盘算起后路来了,显然是以为没有胜算。
“怎么不会输,你不要安慰我了,”余舒没把他的话当真,苦着脸道:
“我都问过我娘好几遍了,她连当年尹家还没还给她卖身契都记不得了,我爹也是个迷糊人,压根就没带她到衙门去消奴籍,就回了乡,后来我娘又给纪家三老爷做小,更是说不清楚。现在尹周嵘说他手头上有我娘的卖身契,敢告到御前,八成那卖身契是真的。只这一条,就能咬死了我娘是她家的奴婢。”
薛睿眼中藏笑,问她:“谁告诉你说尹周嵘手上的卖身契一定是真的?”
“不是真的难道还能是假的?”余舒道,“就算是假的,他们也能以假乱真,谁让我爹娘犯糊涂,给人留了把柄。”
薛睿摇摇头,戳了她脑门一下,说:“傻姑娘,你爹可一点都不糊涂。”
余舒总算觉出来点儿不对,盯着他狐疑道:“怎么你说话一股怪味儿?”像是知道什么隐情似的。
薛睿道:“哪儿有怪味,我怎么闻不到,你再闻闻?”说着,就向她倾身,一张俊脸快要凑到她脸上。
余舒推着他胸口,嗔怒:“说正经的呢!你再逗我我就走了。”
薛铠直了身子,收起玩笑的脸孔,起身进到隔壁书房,不一会儿出来,手上便多了一只小小的漆盒,递给她看。
余舒一头雾水地在他示意下打开来看,但见盒子里陈放着一卷纸筒,泛黄磨角,一眼就看得出很有些年头,她微微一愣,隐有猜测,难以置信地拿出来卷开,匆匆扫了一眼,便惊呆了。
这、这是翠姨娘的卖身契!?
“这是真的假的?”有主仆双方签字画押,有衙门官印,明文暗记,怎么看怎么像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薛睿肯定道:“这张卖身契,原本存在你们余氏宗族一位族叔爷手上,是你爹当年亲手托付给人家的。”
余舒脑子有些混乱,小心翼翼捏着那张卖身契,生怕一个用力把它揉碎了,薛睿的声音就在耳边:
“十月初,九皇子约我与景尘到蘅芜馆听戏,碰巧遇上尹元波当众诋毁你,我就将他抓回了大理寺,用刑拷问,得知他娘意图为他聘你为妻,遭你拒绝之后就用计害你,我一怒之下,就将尹元波打成了残废。我不担心尹家找我报复,只怕他们迁怒于你,那时就有防备,未免他们拿你的出身做文章,就悄悄派人去了南方,到义阳寻访你们余氏宗族。”
贵大才从义阳回来,就又被他派了出去调查陈年旧事,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查,还真叫他翻出来点儿不得了的底细。
薛睿抿了口茶水,接着道:“你爹是十五岁便中了秀才,这在当地很了不得,你祖父虽然英年早逝,生前也是个童生,就连你祖母,娘家亦是乡绅,颇有名望。你祖父再往上数,四代之前,余家有一位老祖宗,曾在司天监任过从事官,居六品。后来余家家道中落,到你祖父那一辈,从建邺迁到了义阳县,所剩人口寥寥无几。”
余父是三代单传,亲戚间走动不勤,是故他一死,翠姨娘改嫁做妾,都没传到宗亲的耳朵里,不然余氏族人哪儿容许她这样作孽。
余舒听的一愣一愣,半晌憋出来一句话:“你不是蒙我吧?”
薛睿反问她:“你想想小时候,你爹还没死,你母亲改嫁之前,你家是不是不愁吃穿,还算富裕?”
“”余舒卡壳,她又不是原装货,哪里记得小时候的事,装镊样地扶着脑袋想了想,含糊道:“记不清了,我懂事起,我娘就到纪家做姨娘了,我和弟弟住在街上租的小屋里,我娘每个月让人送钱给我们使,有口吃的才没饿死。”
这些倒是真事儿,余小修每回做噩梦都会和她念叨,害怕再回到过去吃糠咽菜的苦日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睿只觉心酸,回想起他一开始在义阳城遇见她,瘦精干巴的就像个男孩子,性子又野人又精,大胆子出来找活干,只为了赚钱养活弟弟。
从前他觉得自己身世孤苦,直到遇见她,对比之下,才发现他有多么好运,养父视他如同己出,锦衣玉食地长大,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记不清就算了,”薛睿将她手中的卖身契抽出来,放回漆盒,重新换了一盏热茶放在她手心,道:
“我接着说,你先别打岔,听我说完你再核对。”
“嗯,好。”
“我派去义阳的人,找到了余氏宗族,潜入祖宗祠堂偷看族谱,发现那上头有你与小修的名字,却没有你母亲,就起了疑心。”
贵大翻过余氏族谱,次日就置办了一份厚重的见面礼登门拜访,声称是余舒的家奴,带去了她大衍高中入朝为官的喜讯,废了一番唇舌取信于人。
宗族长辈大喜过望,设酒席款待了贵大,有位族叔尤其热情,醉酒之后,就在贵大的旁敲侧击之下,说漏了嘴。
薛睿歇了口气,看余舒听的聚精会神,只当他讲故事呢。
“说漏什么了?是不是有关我娘的卖身契。”余舒见他停下来,忙不迭地询问。
薛睿点点头:“正是。十多年前你爹带着你母亲回乡,虽无明媒正娶,却也摆了酒水宴客,待你出生之后,就找到这位族叔,将你母亲的卖身契偷偷交给他,让他代为保管。”
余父的原话大概是说,翠姨娘曾是大户人家的奴婢,与他有了苟且之事,主人家才把她打发给他,他拿到卖身契却没有给她脱籍,是因为他知道翠姨娘不甘愿随他回乡,唯恐她将来生出二心,害了子女,就留了这一手。
一个奴婢,想当然不会记在余氏族谱上。
“所以你是说,我娘从来就没有脱过奴籍?”余舒傻眼。
“对,可以这么说。”薛睿担心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为了让她宽心,就说:“不过你爹终其一生都没有再娶,如今你有了出息,方能正大光明地将你母亲写进余氏族谱。”
他哪儿知道,余舒才不在乎翠姨娘是不是能进老余家的家谱,她在乎的是有没有办法给翠姨娘脱掉奴籍,永绝后患。现在有了卖身契,她还愁个屁!
“这东西,”她指了指漆盒里泛黄的纸卷,“你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薛睿干咳道:“什么偷的抢的,这原本就是你爹交给别人保管,他人都不在了,别人拿着你母亲的卖身契算什么事。”
贵大只是略施手段,就将卖身契拿到手,就算那位叔爷发现它不见了,也绝对不会声张。
他将漆盒盖好,放在她膝上,笑得从容:“你收好,三司会审之时,有我在场,绝不会让你吃亏。”
余舒握着那只小小的漆盒,感受到薛睿背后的用心良苦,就连她自己都顾及不到的事,他都替她考虑周全了,哪怕他身处困境,也不会轻慢她的这份用心,竟让她觉得有些承受不起。
他默默地为她做了这么多,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怎么了?”薛睿见她没有高兴的样子,反倒是流露出迷茫的神情,让他莫名心悸。
余舒眨眨眼,回过神问道:“既然这里装的是我娘的卖身契,那尹周嵘手上拿的就是伪造的喽。”
“不错。”
“那我就奇怪了,”她皱起眉,“尹家拿着一张假的卖身契,还有胆子告御状,除非他肯定我们拿不出真的卖身契,他哪儿来的自信?”
薛睿目光闪烁,言辞不定:“或许是尹邓氏私下问过你母亲,又或许是当年你爹动了什么手脚,那我就不知道了。”
余舒无言望天,死鬼亲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突然间变得高大起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坏男人骗女人一阵子,好男人骗女人一辈子。
从某一方面来说,余秀才也算得上是个好男人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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