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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怒火无人能受得住,平日惯常标榜仁爱宽容的君主也不例外。
皇帝骂完了皇八子又接着骂皇十三子,罪名从邀买人心变成不知勤学不知忠孝尊卑,父兄奏对时妄自插话,昔日储君受宠时就曲意讨好,如今翻脸揭发也毫无情分。
胤禩与胤祥二人不敢反驳,心中血泪崩流也只能伏地请罪,口称儿臣惶恐、儿臣不敢。
这一日皇帝在乾清宫里宣见八阿哥与十三阿哥并未刻意避着朝臣,天子的怒火发得无人不知,只是大家分外不懂,怎么起头的是太子奶公,挨骂的却最后换成了办差的人?
明日听政到底自己应该怎么站队?
稍微偏向八阿哥的朝臣,诸如马齐一流,心里立即腹诽道:让查的也是您,怪落井下石的也是您,底下办事的人要不要说话啦?
胤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到跪安的,事实上自从一句“妄博虚名”开始,整件事情已经脱出了他能掌控与笑对的范畴。
他能猜到,皇父令他查抄凌普,恐怕也存了寻隙找茬伺机迁怒的打算,但他没想到这一波怒火会酝酿了这样久,这样毫无预兆。
出了宫乘着轿子一路浑浑噩噩回了府。
这几日因为朝廷气氛很重很压抑,博尔济吉特氏知道自己男人近日接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今日正要复旨,便带着奴才远远在门口迎了。
但等她亲眼看见自己男人面色惨白地从轿子里出来,弯腰时差点碰掉了头上的顶戴的当口,忍不住上前叫一声:“爷?”
这一声,终于让元魂出窍的人堪堪回神。
胤禩发僵的眼神重新覆盖上活人才有的神采。
接着,博尔济吉特氏就看见自己的男人露出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来,就像往日下差回府时一样,并无分别。
只是她觉得这分笑容有些过了,带出几分急切证明的意味,在人影往来的府邸门口想证明八皇子仍然尊贵,是天家血脉。
四年京城的生涯让博尔济吉特氏懂了许多,知道京城的男人想哭时会笑,想笑时反倒哭丧着脸。眼前这一幕,多么不祥。
只是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丈夫的苦衷,她总以为,天大的事,敌不过一条命。人活着,就该知足,才能报仇雪恨。
王府的男人主人并没给她开口说出第二句话的,胤禩已经恢复如常向她走来,拉了她的手道:“怎么站在外面?你生了弘旺之后腿总会疼,快进去歇着。”
博尔济吉特氏想说一句:别装,是男人就别怕琢磨,天塌下来也不过身家性命赔了。旁人骂一句话又不伤身,一滴血都见不着,听过就该转头忘。当年我阿玛哥哥们死时都没哭,领着族人把人埋了,转头照样照顾弟弟妹妹。
可她终究说不出口。
她的丈夫看上去就像是断了翅膀的海东青。
入了内府,博尔济吉特氏很按着草原的习俗给丈夫的端上热腾腾奶茶与安抚人心的酒食,可她知道丈夫需要的恐怕并不是这些简单的东西。她前十七年都是一个人坚强过来的,不屑于别人安慰,也不会安慰心事重重的丈夫。
她想,男人的事情,自该自己承担。于是她问:“爷,可要让人去九爷府上问一声?兄弟们说说话,什么大事都能理出头绪的。”
胤禩心一动,却是想到另一个人。
于是他回道:“老九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几分,他来还得我劝着。再说这几日,能不走动就不走动吧。”
博尔济吉特氏转了转手帕,有些明白丈夫没说死的意思。老九性子急不成,那么换一个性子稳重的就行?
“要不我让个奴才去隔壁府上跑一趟,看看四哥是不是下差了?”
胤禩没说话。
他真是很需要一个懂他的人,哪怕是专程过来骂一骂他。
……
四贝勒府上。
那拉氏这几日身子利索许多,能起身打理府中事务。胤禛正例行公事陪着福晋用膳,听说隔壁有人来问爷回来了没,他立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拉氏见丈夫停箸不动的样子很纠结,便试探问道:“八弟府上人不常来,来了说不定是有事,爷看着要不要?”
胤禛脸色沉下来,将筷子一搁,道:“没看见正用膳呢?食不言寝不语,这府里的规矩怎么回事?”
前来报事的奴才立即抖若糠筛,磕头请罪。
那拉氏自觉在奴才跟前失了面子,也不吭声。
胤禛状似随意又换了双筷子,夹了胭脂鹅掌放进那拉氏碗里,温声道:“可见这府里还是离不开你的,那些奴才的规矩如何上得了台面?”
那拉氏有些不敢相信,抬头看着胤禛。
胤禛又补一句:“好好养了身子,这府里也总该有个嫡子才好。”
那拉氏立即知道自己没会错意,只是奇怪丈夫怎么忽然改了对他不闻不问的态度。
那报信的奴才自然被主子无视了,一直跪在地上也不敢起。
……
胤禩一个人在府里坐了一个时辰,觉得身上莫名很冷,加了一层罩衫也不见暖和。
博尔济吉特氏后悔自作主张提出请四爷过府的的事了,去请了不来,可不更让人难受么?
桌上的饭菜热了又冷,终于这这个时候,去隔壁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博尔济吉特氏忙问:“可是四爷才下差?”
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垂头回道:“是,四爷说晚间衙门还有事要赶着办,就不过来了。”
博尔济吉特氏很想大骂一声原来也是个怕事的,无事时充兄长,有事就忙着避嫌。可她终究忍住了,哼笑一声道:“四哥一贯忙,爷是知道的。”
胤禩露出善解人意笑容,道:“既然忙,就不等了。咱们把菜热一热,你别陪我饿着。”
……
晚膳胤禩不知道自己用了什么,他只是记得将博尔济吉特氏给他布的菜全放进嘴里,到了最后,连博尔济吉特氏也劝着他莫要晚间积食。
真奇怪。
他做的事,明明是大家期望他做的。怎么他顺着大家的意思走了,反倒成了错?
入了夜,胤禩只想一个人呆着。
他在书房里看书,自己排列棋局,最后又自己将棋子一粒一粒收好。慢慢想着下一步该怎样走、怎样说、怎样安抚弟弟、怎样撑过这一次。
更鼓又敲过一次,四哥真不会来了。
他还记得四哥说过的话:“不能时常过来,可心里一直挂着你。这些日子你不来,四哥很想你。”
不过才一年,他是不是也后悔这句说过的话了?或者他想通了?又或者是当真害怕这次的事情,要避嫌了?
胤禩忽然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为什么不让老九过府,反倒在这样的时候想听四哥训一训自己,再出个主意?
那件事,他从一开始就拒绝了,没留情面。如今四哥回避了,合情合理,他也不该心有怨言。
他也许可以想,原来四哥也与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也是趋吉避凶的人。
那么,他们之间,不欠情,只欠一次债。
情,他还不了。
债,容易。
隔壁四贝勒府。
胤禛独自一人在书房咂摸一串随身十年的手串,每颗珠子都油润有光,烛光下带着微红的色泽,深深浅浅都是日日盘玩日积月累的成就。
他不是不想去,也不是不懂现在雪中送炭或许能有趁人之危的机会。
时下老八府邸周围,必然不满君父眼线,这当然是他不便轻易过府的一个原因,可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帝,不屑于一次又一次近似于讨好的上门安抚。
话也说够了,也是时候让老八明白,朕是愿意纵你容你,但朕的情意并非随时恭候,可以任你呼来喝去!
……
京城风云并未随着皇帝在乾清宫的一场发泄而终结,很快言官御史开始弹劾凌普周围的人,野火几乎是瞬间就烧到了索额图身上。
索额图自从康熙三十五年之后,名义上还在管理河道水路事务,但事实上早是个闲置的角色,差不多算是致仕了大半。
他本以为死在当下这是这辈子最丢脸的结局了,只想留着一口气等太子继位之后再重新起复出山。连凌普府上的人来求救也狠心拒之门外。
只是这一次皇帝没打算顾念往日君臣情谊,当日便扣下一顶“议论国事、结党妄行”大帽子,令宗人府将其锁拿问罪。
前后两日,更有大臣麻尔图、齐世武、额库礼、温代、佟宝几个,以附党造次罪,均遭禁锢。
太子党人,一夕之间,折损大半。
太子心惊,他这几日一点消息也没法从乾清宫弄出来,先前笼络的人都莫名其妙没再露面。这在以前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难道君父已经当真要打算对他下手了?
太子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康熙二十九年断绝大军粮草的事情做成了,是不是他也不必遭受今日的磋磨?
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太子强令自己不可再想下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当年他并不完全知情,只是受了索额图的挑唆才装作糊涂。一次也就万死之罪,不可再有第二轮念头。
但太子心底对昔日父慈子孝的画面的确淡漠两分,他弄不明白,自己由始至终都按着君父默许行事,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为什么一朝就突然被猜忌了?
太子虽然偏激,但亦知道自己在宗室间名声比不过老八。
世人都以为他暴戾无常,其中当然有他自身脾气控制不住的缘由,也有那么一小部分,是他害怕皇父忌惮他收买宗室,才刻意妄为的。在热衷掌控一切的帝王身侧做了二十几年太子,其中步步惊心无人能懂。
无论如何,索额图不能倒。他已经没了宗室的支持,而索额图手中结交的汉臣文人不能丢,这些人脉都是赫舍里氏从索尼时就开始经营起来的,是他日后登基治国的本钱。
于是太子连夜动用京畿与镶黄旗一系的人脉,给宗人府里被囚的索额图传递消息,让他务必低头认错,实在不行就效仿当年明珠如何脱罪。
索额图得了消息,愤愤想着我怎么像明珠老匹夫一样自认谋反大罪?此一时彼一时,我真认了说不定连你这太子也要受牵连。
乾清宫里的皇帝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得知有人将消息传递进宗人府,心中愤怒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他当夜下了谕旨,皇三子与皇八子接旨后即刻前往羁押索额图的审讯,必须让他说出点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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