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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声芳抖抖嘴唇,多一个字也不敢讲,几乎是贴着地爬出去内殿。一出殿门立刻让人去将所有牛乳羊乳绿豆大蒜蜂蜜茶叶生扁豆全部找来,他要煎药。
随安室里,皇帝亲手搜遍胤禩鞋袜,这次连嘴里也没放过。一无所获之后顿时暴怒:“你若死了,朕定然将你烧了化了装在翁里填入朕的棺材!还要让你儿子来认一认他阿玛给他生的新弟弟!”
胤禩被他掰着嘴看过又用手指抠过喉咙之后一直干呕,这才缓过气来,举重若轻笑:“我的菩萨保啊,倒是真想见见他。”
胤禛被堵得心口发闷,老毛病发作,大声迁怒:“解药怎么还没来?!”
胤禩再次拉一拉他的袖扣:“四哥,只当弟弟求你最后一件事。”
“朕说过了不会准。”胤禛想也没想打断他,自顾自说:“你背着朕耍小心眼害得朕有子不敢认,还想替他挣前程?真当朕不敢把他过继给老十三?”
胤禩笑得更厉害了些,连睫毛都在颤抖:“那更好,这样我们父子也能很快在下面团聚。”
若是往常,胤禛一定会替自己的贤王争一争。只是他如今心头也清楚保定的‘塞斯黑’这样快就死了老十三脱不了干系。为了让他安心,已经让弘昼称他‘王父’,总不能再无端端放一个阿哥过去让他养在名下,难保他不胡思乱想再下黑手。
这时刘声芳再次求见,也不等皇帝垂问便一股脑儿地说:“皇上,解毒汤剂正在熬制。若得宜,还请给八爷用些羊奶,此物最能洗去脏腑浮毒,若能催吐更好……”
“碗留下,滚出去!”
皇帝再次亲手上阵灌羊乳,胤禩咬紧牙关不松口,一碗羊乳大半尽洒在二人错身交贴的襟前。
“胤禩!张嘴,不许胡来!喝下去——”
胤禩真的听话张了嘴,只是却不是咽下能够聊以祛毒的羊乳,而是温和而断续地笑着背诵正月初五跪接的圣旨:“允禩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圣上,断不敢苟活于世……”话未尽,气再难继。嘴角有白中带粉的羊乳未及咽下,顺着腮角溢出,渐渐转作血色浓沫。
“老八!”
胤禩一只手死死抓着皇帝的腕子,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竟然让皇帝也觉生疼:“四哥,庶子有罪臣这样的生父何等不祥。若能念我半分好,将他交给弘旺,就说、就说…”
“刘声芳死在哪里了?!”皇帝只觉头上闷着麻袋一般闷痛,仰头大声喝责厨房怎么还没把救命的东西弄来,又不是炖御膳佛跳墙,等着救命的东西也拖拖拉拉。
在皇帝的暴躁喝问中,胤禩被震得耳朵嗡鸣,心口拥堵塞窒的东西一口气都喷了出来,染红皇帝半张脸。
胤禩咳完,觉得腹中空空难得胸口不似方才那么痛了,抬眼瞧见老四素来刻薄凝滞厌弃的脸上红红白白好不热闹,一口气憋不住,就要笑。可他刚张嘴就觉喉管中有绵绵密密沫子往外涌,咽都咽不及。
皇帝震惊看着弟弟嘴里耳朵里涌出黑色污血,头一次意识到老八真的不行了、要死了。
他低头看着往外涌动的暗色污血,只觉怎的这样碍眼?老八一张脸本就白得厉害,脸颊凹陷就像饿死鬼一样,被红黑的血色一染,就像地府里爬出来的索命小鬼一样。
胤禛想也没想,就抬手拿明黄袖袍大力去拭老八脸颊边上的血渍,袖子湿透了就那衣角服袂。
不能让老八死!
他死了去紫微星宫或是阎罗殿找皇考告朕一状该怎么好?这几年他明面儿上的打压可以说成为了宗庙社稷、为了朝政稳固,但私底下实为纠缠的事情让先贤知道了总规不妥。虽然老八自请不入皇陵宗庙,保不准他死后阳奉阴违,阴朕一把。
“皇上,绿豆解毒汤来了,可要微臣……”刘声芳连滚带爬得抢进来,话没说完就被皇帝一脸血的罗刹狠戾模样吓得说不出话,险些打翻捧来的药碗。
“拿过来!”皇帝一手将胤禩死死扣在自己胸前,不让他浑身乱颤打翻汤药,单手夺过刘声芳手里的药碗就往胤禩嘴里灌。
胤禩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牙齿打颤并非本意,却令皇帝无法顺利灌入药汁,只能顺着脖子往下淌。
“老八!不准咬舌头!”胤禛浑然不觉自己急怒中,声线已抖似冰凌相碰,牙齿咬磨几乎连根断裂。他想也不想就伸出手指头往胤禩嘴里撬过去,不让他自残断舌而死。只是胤禩痉挛得厉害,瞬间指节染红。
“皇上!”
“万岁爷——”苏培盛吓死了,谁都不晓得八爷用的什么毒,见血封喉的可怎么得了,今儿这里的人都该凌迟陪葬了。
刘声芳离得最近,忙拿药碗里的白瓷调羹替了皇帝的手指,趁着这个空当皇帝也立即将碗里的绿豆解毒汤往胤禩嘴里灌。
苏培盛更焦急自家正经主子的伤势,也顾不得御前失仪犯上,在旁边急急道:“刘太医,万岁手上也有伤口,您快也给弄些药来。”
刘声芳离得最近,自然也看见了,忙道:“皇上,还是让臣……”
“还有什么解毒的能拿来的都拿来,不是说人参能肉白骨吗?怎么不用?!”
刘声芳极少见到如此失控暴怒的皇帝,吓得伏在地上言简意赅道:“万岁,八爷呕血腹痛、口舌深红有金器之味,视物不清,四肢偶有痉挛,似是用了朱砂之毒。朱砂是大辛大热之物,人参性太热正相冲,是以臣不敢用。”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滚出去!都给朕滚出去——”
苏培盛一时不知道该滚还是该再度劝谏皇上兀自保重,只能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哭着反复叨念:“皇上、皇上当以龙体为重啊。”
皇帝早已没了耐性理会旁的,对着胤禩大声吼道:“你把荷包里的辟邪朱砂吃了?又何必诓朕说是老九的东西?欺君误导混淆视听,可还开心?”
胤禩听得直笑,胤禛趁他启唇张口的瞬间将整整一碗黑褐色解毒汤都灌进,也不管洒了多少,用手捂住胤禩的嘴不让他往外再咳呛喷出:“不许吐出来,吞下去——”
苏培盛还要再谏,却被刘声芳拉了一拉,回头正看见刘太医对他使眼色,又轻轻摇了摇头。
苏培盛权衡之下只能退至殿门口,刘声芳只来得及低声说了一句:“吐血半刻还未死,证明那里面没有鹤顶红也没有鸩毒,朱砂药性太烈灼伤了脾胃方才呕血不止。对于外伤这一丁点倒并不致命。”却来不及再细说,已经转身吩咐下去让人去再取牛乳羊乳来,里面加五枚生鸡卵,厨房里煎煮的药要用银花、紫草、土茯苓、熟地、红花与桃仁。想了想又提笔写下炙甘草防风与大量蜂蜜,命人即刻入药。
皇帝只觉掌中一阵阵温热,指缝中黑红色的液体不断溢出,漫延手背滑入腕间。一时间自己胸腹中仿佛也多了一团烈焰炙烤焚烧。先帝御驾殡天之前,他手握印信调兵包围圆明园时,也只不过运筹帷幄不动如山,纵使心中只有五六成算,也能条理清晰调兵布局,成就大业。就算到了先帝对着自己怒极反笑连说几个“好”字的时候,他心中虽有慌乱,终究面色未改。
这个当口,胤禛如何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固执不肯成全老八就死。他与自己至死不能心意相通,就算对他再好,他一心向着悖乱逆行的老九。他死了,再不用担心活着的人心生异志、再不要日日芒刺在背无法安枕。
可那又怎样?不过是想想这个人尸身冷透变硬,就觉无比寂寞,心口有柄大锤在来来回回的地滚碾。
他要老八活着。
给他添堵也罢,在背后阴谋算计也罢,身边总要有个人牵挂才不枉此生。
胤禛执了另一侧的衣角袍袂为胤禩擦拭腮边污迹,语气陡然转柔变缓,像早年哄着弘晖吃药那边整整他鬓边散发、理理散乱的襟口,轻声哄到:“别和朕犟,你把药喝了不吐,朕就让把孩子交给弘旺去养,连身份都安排妥当,绝不让你为难。”
皇帝没有等来老八一贯的明颂暗损,也没能等来哪怕一个谢恩的动作。
薄暮染尘的眼珠子,纵有火光煨着,也渐渐转淡。
胤禩已经说不出话了。
胤禛用力勒紧他,将身上热度透体匀些过去:“怕冷也别哆嗦,朕畏惧暑热一身是汗都不让他们放冰,这样的恩典也就你有。”
胤禩方才还急促的喘息渐渐缓了、浅了,似乎一口气只能道鼻子里再进不了肺,连带着面色也乌青发灰。
怀里的人不再痉挛般的搐动,皇帝心头空落落宛如大洞。他面上露出欣喜的慈色:“这才对,不闹朕不烦朕,睡到天亮也由着你。等你醒了,朕送你去找老九。”
怀里的人没了动静,一直扣住他手腕的手指头松了劲儿,整只垂落于地,指甲青黑。
皇帝自顾自用溢满柔意的话,继续说道:“算了,你这破败身子,还不到直隶就得买棺材运回京城。你还是安心呆在朕身边,朕把老九找来送给你作伴。你听话吃药用膳,朕许你们一旬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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