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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人找了一处背风的角落,并排蹲下,背着风把各自的烟点着。吸了几口。黑子眯着眼睛说:“我可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我也不问你这本子里写的是啥。”他思忖了一下,啐了一口唾沫。“可是,这样的事情我可经过,那他妈的还是我当红卫兵的时候,在北京街道上,X他妈!有个臭娘儿们就把她男人的啥笔记本交到我手上。我他妈那时候也傻,向上头照转不误。到头来男的给判了刑,臭娘儿们弄到了离婚证……我说,老章,女人懒点、馋点都没关系,可千万别他妈当‘克格勃’!你想想,你每天晚上搂着个定时炸弹睡觉,那多恶心!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女人欠打!也跟你说了:这臭娘儿们跟那‘丫亭’有交情。那时候我看你窝囊,就觉着你准有把柄抓在她手上。原来是这个玩意儿!老章,这可是不得了的事!这臭娘儿们你还能要哇!不定啥时候就把你送进去。
你呀,得变着方儿甩掉她……“
村庄的路上空荡荡的,好象连人也被风刮跑了。我没有吸几口烟,但烟在风中燃烧了一半。有谁能理解我复杂的感情?神经不能象电线那样接通,感觉不能传导给别人,因此,当事人的事,在别的任何人看来都十分简单。
“谢谢你!”我说,“你可帮了我的忙。不然,我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结果。至于她嘛……”
会有什么结果?我明明知道她胡闹一阵也就完了。女人的脾气是一条流到沙漠中的河,开始时汹涌澎湃,流到后来就会无影无踪。我气忿地扔了带煤焦油味的香烟,它在风中不能自主地滚得很远。
“啊!”黑子突然颤了一下,说,“妈的,让她一搅和,我差点忘了!我跑来是要告诉你,下午你出工的时候,大喇叭里广播的:周总理逝世了!”
“啊?”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太快了!
我推开门,顺手拿起门背后的铁锹,把门牢牢地顶住。随后走到煤炉旁边,掀起炉盖。炉中的煤劈啪作响,火焰通红。这是一只独眼龙的眼睛。我从棉袄口袋里掏出日记本,扯掉塑料封面,一叠一叠地把内页撕下来,塞进这只毒眼里:你看吧!你检查吧!……
纸张吐出淡红的火焰,然后发黑,然后发白。灰烬落在燃烧的煤块上,还一闪一闪地放光。好象是它化成了能呼吸的精灵。它是有生命的东西,它是我的心血,它是我大脑中的化合物。现在;它躺在炉火中,还在不安宁地辗转反侧。烧掉就烧掉吧,你那上面的符号,已经永远记在我脑海中了。不管我是浪迹天涯,还是在铁窗之下。我都会记得你,就象人总能认出自己的孩子。而必将有一天,我要把你向人民公开出来。“冬天很快就会过去,而春天是不会再来了。”不!春天是会来的。
她还在里屋,听不见她的动静,但过了一会儿,也许她闻着了烧纸的烟味,她一掀白布门帘跨了出来。
“你这是干啥?”她浑身震颤了一下,扑过来抢我手中还剩下的一点残页。
我抬起手臂格开她。“你要干什么?”我说,“还想拿去立功吗?”
她睁大着眼睛,仿佛很陌生地瞪了我一眼,随即颓然地跌在凳子上:“我跟你说,章永璘,你不得好死的!你亏了心了,你当我是真会那么干吗?我也是人呀!……”
她两手的手指痛苦地拧绞着,嘴唇悲愤地往两边撇,红红的眼睛呆呆地瞅着火苗,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便是我却非要这样做不可。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爱你。
我必须伤害你,伤害到使你能完全忘记我的程度!
“完了!”我把最后一叠日记本塞进火炉,说,“我们两个也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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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从田里撒完肥料收工回来,在积满黄尘的土路上,农工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走得很快,很有精神,干活中间保留下来的力气这时才开始发挥出来。
何丽芳急匆匆地赶上我。
“老章,”她说,“听说你要跟黄香久离婚?”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扑哧一笑,好象这是件很开心的事。“谁都知道了!黄香久那天跑到我们家来哭,让我跟黑子劝你。”
“黑子说什么?”
“黑子没理她。”
“那么你呢?”
“我瞧她怪可怜的。”
何丽芳把唯一的孩子放在北京,自己成天在队上游来逛去,有时早晨爬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就串门子。她对饮食男女的事最感兴趣。
“你为啥要跟她离婚?”她按部就班地问。
“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不可,你又不是领导。”
她嘻嘻地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了就不用问了嘛!”
“唉,女人嘛,”她向我做了个媚眼,“老章,你大不懂咱们女人了。不管她跟多少人睡过觉,她心眼里还是只爱一个人。你信不信?”
我没有理她,只顾走路。
“就说我吧,”她兴致勃勃地把话转到自己身上,“我不瞒你,我跟好几个男人睡过觉,可心眼里就爱黑子一个人。你信不信?”
“我信。”我说。
“那不就结了呗!”她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
“可是我不懂,你只爱黑子一个人,为什么还要跟别人睡觉!”
她一点不感到语塞,痴痴地笑道:“那你就不懂咱们女人啦!”
“不懂。”我承认。
今天阳光特别好,象初春的天气。西边的山问没有一片云,没有一点雾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那上面有一块一块裸露的石头。去年的现在,我还在那里放羊哩,而今天,却在这条路上讨论着离婚。过惯了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生活,这种变化叫人头晕。
我又感觉到这一年象一场梦。凡是过去的事情都象场梦,而凡是没有来到的将来也象梦……
“不过,她那种女人你是不能要。”何丽芳却这样劝我。
“为什么?”
“第一条,她不能生孩子;第二条,你没听人说嘛:”女人越离越胆大,男人越离越害怕‘。离了几次婚的女人心就不稳了,跟我不一样;第三……“
“去去去!”我停下来,皱起眉头,一挥手。“你走你的吧!你少来烦了!”
“你瞧你,”她仍然嬉皮笑脸的:“我要教给你嘛,这女人……”
“你走不走?”我把锹从肩上取下来,对着她。“关于女人,我比你懂得多!”
她毫不在意,朝我露齿一笑,哼着《送你一朵玫瑰花》走了。
我以为我走在最后,可是后面还有一个马老婆子。
她胳膊弯里照例夹着一捆干柴,从她的形态上,看出她是在追赶我。我站在路旁边等她。
“苦啊——”
还离得很远,她就象京剧老旦那样悠扬地长叹一声。但神情上却丝毫看不出她觉得苦。爬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微笑;她昂着头,挺着胸,脚下象母驴的后蹄那样有力地捯腾。
我想起她自己常说的,“俗话说,‘抬头婆姨低头汉’,我苦就苦在这走路的姿势上。”
其实,这句俗话说的是“婆姨”与“汉”的性格,和命运无关。但她要那样理解,也只得由她。她找到了自己苦的根源,所以才觉得苦中有乐。
“老章,你为啥要跟小黄离婚呢?”她赶上来,问我。
“这事你就别问了吧,刚刚就有好几个人问我。”我说,“奇怪!现在的人都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大家都关心你嘛!”她横了我一眼。“你虽然有帽子,可是大家哪把你当有帽子的看……”
“不错,大家对我都很好,”我淡淡地说,“可是运动一来脸就变。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家都要保全自己嘛。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清楚?人的脸是‘兔子拉车——说翻就翻’!”
“是不是又要来运动了?”她蹶着嘴唇,鬼鬼祟祟地问我。
“你也太不灵了!”我笑道,“运动已经来了,叫‘反击右倾翻案风’。喂,你写的申诉书怎么样了?有答复没有?”
“没有,幸亏没写!”她又高兴了,象中了彩票似的。“那时候,小黄写不好,叫你写你又不写;我想找周瑞成,可那老家伙吱吱唔唔的,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一生气:拉倒吧!命里摊上个啥就是啥!”
“你的命还算是好的!”我祝贺她。“不然,这次你正好是队上的一个‘翻案’典型。”
“你呢?”她伸长脖子问。
“我还用说?我不写申诉也要说我在‘翻案’。我是在社会上挂了号的。”
“唉!”她叹息道,“刚安定了一年……”
我笑出声来,告诉她:“这话你可别跟旁人说,最近一条语录就是针对你这句话来的:”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你可小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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