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者:张贤亮字数:3524更新时间 : 2017-07-30 23: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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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好象不是她本人的签名。”他脸凑近纸看了看,仿佛在说,你看,我对你们多负责呀!

    “怎么?要把她叫来你问问吗?”

    “哦,那倒不用。”他无谓地笑笑,两手使劲地搓起来。“我记得去年的结婚申请也是你代写的。”

    “曹书记的记性挺好。”我说。

    他找着了根据,于是拿起笔。

    “要是你们俩都同意,领导就批罗。婚姻自由嘛,以后你们觉得还能凑合,再复婚也行。现在,离婚的多,复婚的也挺多。”

    领导就是他,他就是领导。说完,他一笔一划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有一种丢掉了既宝贵又沉重的东西的失落感,本能地站起来,拿起那张纸。戳子、签名,决定我们命运的就是这些可笑的符号。我说:“我想搬回周瑞成那间房里去,行不行?”

    他脸上掠过一丝警觉的神情,但随即表示同情地说道:“暂时不用忙嘛。那间屋子好久没人住了,一冬天没生火。天气暖一点再搬也可以。

    你们不是住两间房么?你们先一里一外住着咋样?“

    “我想还是早点搬出来好。”

    “那随你!”他摆了摆手。

    他的眼睛最后总算被我捕攫住了。这时,我才理解她去年在羊圈告诉我的话。但他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名,我还有什么资格与他计较?

    “随你去吧!”我心里也这样说。

    吃完晚饭,黑夜终于来临。这是一个阴郁的、令人失魂落魄的黑夜。白昼的光一点点地从没有涂漆的破旧白木窗框退出去,象生命一点点地离开肉体。而与此同时,料峭和春寒一点点地从破旧的窗框、从土墙的各处细小的缝隙中向里浸润,使屋里的空气渐渐凝缩起来,土房如坟墓般地阴森。田野中的那片树林,虽然还没有绽开绿叶,但树干已经灌满春天的浆汁,变得柔软了的枝条,在晚风中发出百无聊赖的飒飒声。这是一个既使人失望又给人希望的黑夜。我头枕着手掌,仰面躺在炕上,一只灰色的小蜘蛛,悄悄地在报纸糊的顶棚上爬行,仿佛象人一样,也在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生存和发展的“语录”。原来,今天是“惊蛰”,各种小虫虫都要在今天爬出来。

    她在外屋洗完锅碗,掀开门帘走进来,随手拉亮电灯。屋顶上顿时投下惨白的、刺目的光芒。我眯缝着眼睛,但没有敢看她的脸。她一如往常,欠着身子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搓着两手。她刚擦了装在蛤蜊壳里面出售的润肤油。她爱修饰,并且注意保养,这和从小当农民的妇女迥然不同。如果不是失身而劳改,她恐怕是另一种命运吧。但是她竟劳改了,沦落风尘,这不也是她的命运么?

    她专心致志地擦着自己的手。我在思忖着怎样开口。

    女人的耐性极大,尤其有沉默的本领。我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咱们的申请批了。”

    我特别把重音放在“咱们”两字上。

    她仍不说话,边擦油,边仔细地查看自己的手指,好象必须在每一个指甲缝里都抹上油似的。这是一片布雷区,但是我要越过去才能达到彼岸。我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展开,放在她面前的炕沿上。

    她不动声色地向那张纸瞥了一眼,又擦了一会儿手,然后用两根手指刷地一下把纸拈起来,一折,撕成两半。

    “咦!”

    我惊诧地轻呼了一声,但又即刻停住。我不敢再往下说。这一片冷漠的冰层非常薄,稍一不慎我就会掉到里面,再也浮不出来。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的脸。

    她没有抬起眼睛,还是看着自己的手指,镇静地说:“要这玩意儿干啥?要结婚,谁也挡不住;要离,谁也捏咕不到一块儿去。既然没有感情了,就是不批,不照样分得开吗?”

    “当然,当然!”我连忙表示赞同。“可是咱们不是还要拿着这玩意儿到场部去办手续么?”

    “哧!”她鄙夷地斥了一声。“你这脑袋瓜子真好使!咱们结婚的时候到场部去办过手续么?”

    啊!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来:去年,黑子把曹学义的批复给我们拿来以后,我怕夜长梦多,连队批了,场部的干部还可能从中作梗,征得她同意,就没有去场部办手续。反正山高皇帝远;谁家结婚的时候,来宾进门也不会先索取结婚证检查一番,这样,我们就“结婚”了。

    我不禁发出一声神经质的怪笑。原来,我这个被“群众管制”的人竟和她过了一年非法的夫妻生活!承认我们是夫妻的不过是群众,是时间,是我们的感情和习惯。到后来,连我这个当事人也忘却了我们还没有履行法律手续。这样说,我这些日子所费的心机纯属多余,要走,我满可以拍拍屁股就走。

    我忘却了,她却记得。她向我投来十分憎恨的一眼,厉声说道:“哼!你当初跟我结婚就没诚心!”她轮廓丰满的嘴唇突然变薄了,露出雪白的门齿。“你满肚子鬼心眼!

    我今天才把你看透了!“

    她的话象冰雹一样打在我的脸上,我沮丧地说:“你别误会。当初我是诚心的,决不是要花样。我笑,是因为这事情很滑稽。黑子说过,没有道德的日子好过,我看,没有法律的日子也很方便。”我叹息一声,“我们真象场戏,真象场梦!”

    “我是做梦做醒了。”她说。

    醒来的应该是我,而现在她也说自己醒了。我迟疑不决地停在薄冰上,不敢再迈出一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想的,会说出什么话来。是不是夫妻两人决不能清醒,清醒了就会分道扬镳呢?

    夫妻生活就是梦。不是美梦便是恶梦。千万不要清醒!

    她象是想起了什么,兀地站起身,掀开箱盖,一件一件地把我的衣裳拿出来——这些衣裳没有一件不带有她的气味。她很冷静、至少在表面上看是这样。对于离婚,她好象已经熟于此道了。

    “人穷也好,穷人离婚简单;你的、我的,一分就完了!”她居然还有这么一份幽默感。最后,她把半导体收音机也放在我的衣裳上,说,“这个也给你,当特务离不了这玩意儿。”

    我无可奈何,撇了撤嘴。现实摧毁了她的生活,摧毁了她的一切,但她又把任何要反抗命运的,要在严酷的现实中去寻找一点供氧的罅隙的行动却都当成是“反革命”。

    必要的时候,她也会捏着小拳头喊叫:打倒这些反革命。我干巴巴地说:“这个东西是你买的,我不能要。”

    “有啥不能要的呢?”她故作惊诧地摊开两手,用冷冰冰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拿去;屋里搬不走的,你给我留下。我不是傻子,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她继续在敞开的箱子中掏着。这只神秘的箱子仿佛有掏不尽的东西。她从一块小手帕包中拿出一叠钞票,很熟练地点出二十张。“还有,这二百块钱,你也带上。”

    “咦!”这时,我是真正惊诧起来。“你还给我钱干什么?我们……我们生活这一年又没存下钱,我心里有数的。”

    忽然,她支持不住了,象一个孩子精心搭置起来的积木在一刹那间全部倒塌,她冷漠的、冰凉的、严厉的表情陡地垮下来。她用拳头堵着嘴,呜呜地哭道:“我说,你章永璘,你生就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走就走,跟我耍这些花样干啥?……

    其实你根本不用跟我要这些花样!你说一声:“我要走‘,你就走好罗!谁也不会拦你,谁也不会拉你……”

    她的头无力地垂着,语句断断续续的,耷下来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一副被悲痛压倒的模样。她捂着脸,站在箱子旁边,宛如从箱子里钻出的向我索命的鬼魂。那姿势分明召唤着我去安慰她,去把这一笔孽债算清楚。我犹豫着。我知道我无法跟她解释明白,我不能把既是为了她,而又是为了解决我复杂的感情的这一举动——离婚,说成是单纯为了她的安全,或是说成单纯是我对她已失去了感情的结果。她的脑子只能理解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灰色的事物、模糊的事物,对她来说是太费解了,对我来说又是太难表达了。理性不能代替感情,理性更不能分析感情,在心灵相互不能感应的关系中,任何语言都无能为力。而维系我们的,在根子上恰恰是情欲激起的需求,是肉与肉的接触;那份情爱,是由高度的快感所升华出来的。离开了肉与肉的接触,我们便失去了相互了解、互相关怀的依据。

    但是,我还是走了过去,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你怎么知道我要走的?”我问。

    “我咋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知道!”她乖乖地偎在我的怀里,哽咽着说,“你当是我看不出来?你不走,能跟我离?你呀,劳改了二十年还是个少爷胚子,要人侍候你吃,侍候你喝。老实说,我是放你一条生路,让你去寻你的主子,不然,我不吐口跟你离,你能离得掉?你是去投靠美帝苏修也好,是去投刘少奇邓小平也好,你放心,你反革命成功了,荣华富贵了,我决不来沾你的光,你何必跟我耍这样的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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