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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羽绒被子往身后一掀,勉强爬下了床,结果发现放内裤的抽屉空空如也。这件事她是失算了,把这茬整个忘得精光。一大堆事情等着去干,时间又少得可怜,怎么抽得出空去洗该死的衣服呢。她在其他抽屉里翻箱倒柜,一个角落都没放过,把房间弄得乱糟糟却一无所获。真是烦死了。但她还是很高兴现在没有什么男人目睹自己的窘态,现在只好伸手翻找脏衣篮了。翻了又翻终于找到一条一星期前换下来的短裤,不过当时只穿了一天。她把短裤翻到反面,双腿套了进去,进入战斗状态。玛蒂·斯多林叹了口气,狠狠推开洗手间的门,开始了奔波劳累的又一天。
黄昏的暮色开始在六月的天空中蔓延,四排为大屏幕照明的水银灯随着枯燥的“咔哒”一响,应声而亮。大楼的正面被这高度密集的灯光照得亮如白昼。这里是党派总部,建筑物正面的外观仿制了乔治亚时代的风格,此时仿佛被灯光穿透了似的。三楼一扇窗户的帘子被掀了起来,有人匆匆瞥了一眼外面的情景。
同时被灯光吸引的还有一只飞蛾。这只飞蛾已经在附近教堂一座塔楼的缝隙里静静等待了好久,只等夜幕降临就伺机而动。这座名为圣约翰的优雅教堂伫立在史密斯广场中央,由雷恩设计修建,很久以前就改作俗用,放弃了“圣约翰”之名。但其四座石灰岩的塔楼仍然是这个再没有神座的广场上最显眼和重要的建筑,而这座广场又位于威斯敏斯特的中心地带。往外看的人们盯着那些灯光,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头。但飞蛾可丝毫没有不乐意,反而兴奋地颤抖起来。在一万瓦特灯光和千百年来本能的激励下,它张开了双翼。
刚刚入夜的冷冽空气令飞蛾浑身一紧,不由自主地靠近那片灯光的海洋。它飞过灯下越聚越多的人群,飞过那些迈着匆匆脚步,喧嚣吵嚷地准备着什么的人们。离灯光越来越近了,它的心不安分地翻腾起来,贪婪、热情、野心交织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那紧紧吸引着它的灯光,这灯光的力量超越了它一切的梦想,让它无法抗拒,让它别无选择。
飞蛾的身躯扑到灯罩上,明亮的闪光一晃而过,它用双翼紧紧拥抱那炽热的玻璃,在千分之一秒内,就汽化蒸腾了。飞蛾被烧得焦黑的尸体连一点绝望的青烟也来不及冒出,就迅速翻滚着往地面坠去。黑夜吞噬了它的第一个牺牲品。
另一个甘愿早早被黑夜吞噬的牺牲品此时正靠在“格兰比侯爵”漆得闪亮的吧台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喧闹,而酒吧就位于这一片熙攘的街角。格兰比侯爵本是两百多年前一个德高望重,颇受爱戴的军人,这片土地上以他名字命名的酒吧比其他任何人都多。但侯爵本人在政治斗争的大风大浪中误入歧途,败下阵来,最终在累累负债和悲伤苦恼中凄然辞世。同样的命运也即将降临到查尔斯·科林格里奇的身上,这传言来自他的很多还算宽容温和的朋友。并不是说查理·科林格里奇就曾经赢过选举,问鼎过权力的巅峰;格兰比伯爵也没有,那时候这可不是什么合规矩的事情。科林格里奇年纪已经五十过半,看起来还更要显老,一副疲倦潦倒的模样,军中生涯也不是特别辉煌。两年在国家军队服役的经历只不过让他认识到自己在生活方面是多么低能。查理一直努力想做些体面光彩的事情,但却总是状况连连。当然,如果你是个酒鬼,这也没什么稀奇。
他今天早早起了床,刮了胡子,系了领带。但现在嘴边又有了些胡茬,领带也像“下半旗”致哀一样半死不活地悬在胸前。酒保给他的伏特加,已经咕嘟咕嘟灌下去两杯;不过酒保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这一天可不止喝了这一点。但查理是个很温和的酒鬼,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嘴里说尽好话。他把空空如也的酒杯推回到伙计面前。
“再来一杯?”酒保有些犹豫地问道。
“你自己再来一杯,我请,好兄弟。”查尔斯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拿钱包。“哎呀,不过我钱好像不够了。”他咕哝着,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包里那张孤零零的钞票。接着他又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拿出一串钥匙,一块灰色的手帕和几枚硬币,“我肯定还有些钱的……”
“那一张就够了,”酒保回答道,“我就不喝了,谢谢。今晚还有好多事情呢。”
“哦,是啊。我弟弟哈尔,你知道吗?”
酒保摇了摇头,把重新装满酒的酒杯从清漆台面上推给查理,暗自庆幸这老醉鬼没钱了,很快就可以离开他的酒吧了。
“你不知道哈尔?”查理惊讶地问,“你肯定知道啊。”他抿了一口酒,“谁都知道哈尔。”又抿了一口酒,“他是首相啊!”
第二章
〔目光远大是从政者之大幸。当然,远大的目光只能算是敲门砖一枚。然而其作用非常之大,用途非常之广。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如果天气晴朗,很多政客的目光所及,能达到——嗯,我认识的一些人,甚至能看到巴特西去呢!〕弗朗西斯·尤恩·厄克特可谓身兼数职,议员与枢密院委员的身份让他赢得了“阁下”的尊称,同时他还是内阁阁员以及不列颠帝国勋章的获得者。他就是这样一个满载着荣誉与辉煌的佼佼者,而这也是属于他的夜晚。然而,他却丝毫没有纵情享受的闲情逸致。此刻的他被迫挤进这间闷热小屋的角落,靠着一盏难看的,而且仿佛马上就要轰然倒地的六十年代风格落地灯。一群絮絮叨叨的妇女将他团团围住,紧接着有一群属于他选区的工人也围了上来,彻底堵住了他企图逃出的去路。这群人骄傲地高谈阔论着自己最后关头力挽狂澜的投票和对他获胜起到的关键作用。他心里想的却是,这些人为什么要费这个劲。这里是位于郊区的萨里郡,在民意调查使用的专业术语中,这里的主要社会阶层是A和B,想出国护照随时拿着就可以上路,车道上停着一辆辆路虎揽胜。不过为什么要买这样的越野车呢?它们唯一可能碰到泥土的时候,不过是主人在某个尽兴吃喝的周五晚上驾车时不小心碾过了门前的草坪,或是送他们的小约翰尼或艾玛们上私立学校的时候。在这些区域举行的拉票活动可以说根本没经过精心准备,甚至可以用庸俗来形容。这里的选票不是用来数的,直接称重量就好了。
“再来个肉馅饼吧,厄克特先生?”一盘松松垮垮的点心突如其来地窜到他面前,端着盘子的是个一身横肉的女人,胸部那里有一大片夸张的印花,看上去好像里面藏了两只易怒的猫。
“不了,谢谢您,莫尔科姆太太。我怕自己被撑爆了!”
他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这真是个错误,是几代人以前就犯下,并延续至今的错误。厄克特家族原本是来自苏格兰高地的骄傲勇士世家,家族的城堡修建在尼斯湖的两岸。然而麦克唐纳家族攻来了,城堡直到如今都还是一堆废墟。厄克特童年的记忆,属于乡下荒野中凉爽而新鲜的空气,陪伴他的老侍从,在潮湿而肥沃的土壤和一片气味香甜的欧洲蕨中一躺就是几个小时,等着目标出现。在他的想象中,哥哥阿拉斯泰尔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在敦刻尔克外的灌木丛中静候着德国人的到来。哥哥给他起了个绰号“FU”,每每这样叫他被父亲听到了,兄弟俩头上都会吃一记爆栗。但直到多年以后,弗朗西斯才明白为什么。小小的他对这个绰号毫不介意,还总是屁颠儿屁颠儿地做哥哥的跟屁虫。但阿拉斯泰尔参战后就牺牲在了前线。母亲崩溃了,再也没能恢复过来,只活在对亡子的追悼和怀念中,完全忽略了弗朗西斯。所以“FU”最终南下,到了伦敦,进入威斯敏斯特,来到了萨里郡,弃家族职责于不顾。母亲再也没有理睬过他,为了整个苏格兰将自己接受的遗产变卖就已经不可原谅了,更何况还选择了萨里郡这么个破地方。
他脸上还挂着笑,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今天他已经奔波了十八个委员会,大清早凭借着一股子热情,还能妙语连珠,风趣幽默。现在这样的精神早就分崩离析,烟消云散了。不幸的是,离投票站关门,最后一批选民投票还有漫长的四十分钟。厄克特的衬衫早就被汗水浸透了。他筋疲力尽,身体不适,还被一群婆婆妈妈的女人围着,像固执的西班牙猎犬一样,他走到哪儿追到哪儿。
然而他仍然让礼貌的笑容浮在脸上,因为不管投票结果如何,他的生活就将面临重大的转变。厄克特已经在政治这把梯子上攀爬多年,从普通的后座议员,到部级初等职位,一直到现在作为党鞭长主管内阁,坐稳了政府二十四个权力最大的位子之一。这个职位的好处之一,就是在唐宁街12号拥有多间豪华奢侈的办公室,离首相本人的办公地点不过咫尺之遥。就是在12号大门之后,英国有史以来最著名的两位英雄,威灵顿与纳尔逊,进行了两人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伟大会面。这座建筑的一砖一瓦都激荡着历史的回音,每扇门窗都有着说不出的权威和肃穆。而如今,他是这份气魄的主人。
然而,仅从厄克特在这个公开的办公室所干的事情,是看不出他的权力的。党鞭长这个角色,并不能完全代表他在内阁的等级,所以厄克特不能命令或把控庞大的国务院或者巨大的行政机器。他不能抛头露面,只能悄无声息地躲在鲜花与掌声的背后,无休止地操劳奔波。没有公共演讲,不接受电视采访,他就是灯光下毫不起眼的影子。
他同时还是纪律与严谨的化身,作为各种政策的强制推行者,他必须做到坚持原则,铁面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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