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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将直升机降到五英尺,地面的野草树枝随气流剧烈地翻滚。一只雉鸡带着雏雉沿河岸仓皇奔逃,冲进草丛中消失了踪影。很难想象这片凄惨之地竟会栖息着这样纯真柔弱的生物。我忽然想起嘉莉写给我的那封信,寄信地址中诡异地出现了雉鸡之地。她想暗示什么呢?她也见过这群雉鸡?果若如此,又有什么特殊意义呢?
直升机轻巧地降落,露西将油门置于空转状态。足足两分钟后,引擎终于关闭,螺旋桨随倒数计时器缓缓减速。病患和医院员工仍在观望。有些呆立在原地死死盯着我们,有些无意识地拉扯着铁丝网,有些步伐迟缓地走动着,偶尔久久地凝视地面。一个正在卷烟卷的老人挥着手,另一个满头挂着卷发夹的女人在喃喃自语,还有一个戴着耳机的年轻男子在走道上有节奏地屈伸着膝盖,也许在欢迎我们。
露西关闭油门,主旋翼停转,引擎安静下来。螺旋桨完全静止后,我们爬岀机门,一个女人从大群病患和医护人员中走了出来。她一身利落的人字呢套装,即使天气炎热也依然整齐地穿了外套,一头短发很是清爽。我马上认出她就是莉迪亚·恩索尔医生,她似乎也一眼认出了我,先后与我和露西握手,同时作了自我介绍。
“我得说,你制造了不小的骚动。”她淡淡地微笑着说。
“很抱歉。”我说。
“不必在意。”
“我要待在飞机上。”露西说。
“确定吗?”我问。
“确定。”她回答,一边环顾躁动不安的人群。
“他们大都是精神疗养中心的门诊病人,”恩素尔医生指着另一栋高楼说,“也有奥德赛疗养院的。”她又指向一栋与柯比相邻但略小一些的砖造建筑。那里似乎有庭院和一个沥青地面、球网破损的老旧网球场。“毒品,毒品,还是毒品,”她又说,“他们来这寻求咨询,可出来时仍被我们发现私藏大麻。”
“我可以在这里等,”露西说,“或者去加点油再飞回来。”
“我希望你在这里等。”我说。
恩索尔医生带我走向柯比疗养中心。围观的人大多目光灼灼,隐隐透出痛楚和憎恨。一个胡须蓬乱的男人对着我们吼叫比画,一边单脚跳着,一边像鸟那样挥动手臂指向天空,要我们让他搭便车。一张张饱经沧桑的面孔或神游于其他时空,或空洞木然,或充满莫名厌憎,饱含着唯有望着我们这些不曾受过毒品或疯狂之苦的人时才会流露的苦涩。我们是幸运儿,是活生生的人。在那些除了自我毁灭或摧毁他人之外别无选择的无助灵魂看来,我们是上帝,我们有自己的归宿。
柯比疗养中心的入口和一般州立机构并无不同,墙壁是蓝绿色的,与那座步桥的相同。恩索尔医生领我转弯,摁下墙上的对讲机按钮。
“请输入您的姓名。”很像奥兹国男巫声音的机械语音说。
“恩索尔医生。”
“好的,医生,”这一次是人声,“请进。”
和所有疗养院一样,通往柯比核心地带的人口被重重密闭门封锁,且绝不允许两道门同时开启。门上贴有警告:严禁携带枪械、易爆弹药或玻璃制品进入。无论那些政客、医疗社工或美国公民自由协会如何持反对意见,这里毕竟不是普通的医院。这里的病患是犯人,是犯下强暴、伤害等罪行、被这所警卫森严的疗养院暂时收容的暴力罪犯。他们枪杀亲属、烧死母亲、残害邻居、肢解情人。这是一群臭名昭着的怪物,比如雅皮士名人杀手罗伯特·钱伯斯,将女友杀害烹煮,并拿给路人分食的拉科维茨,还有嘉莉·格雷滕,她比任何人都更加邪恶。
恩索尔摁下电钮开启蓝绿色铁栅门,身穿蓝色制服的保安对她十分亲切,我作为她的客人也被惠及。但我们还是得通过一道金属监控门,皮包里的所有物品都被谨慎翻查。当被告知只能带一次剂量的药品进入,而我所带的布洛芬、泻立停,碳酸钙片剂和阿司匹林却多得足以照顾整个疗养中心的病人时,我感到十分窘迫。
“女士,你的症状可真不少。”一位警察友善地说。
“慢慢累积起来的。”我说,一边庆幸枪被锁在公文包,正安全存放于直升机行李厢里。
“我得暂时替你保管这些药。就放在这里等你出来,好吗?千万别忘了。”
“谢谢你。”我感恩戴德地说。
我们穿过另一道贴着“请勿碰触”警告牌的铁栅门,再度进入冰冷暗淡的走廊,转过许多拐角,路过好几道屋内正在举行听证会的紧闭房门。
“请你了解,这里的法律援助律师受雇于法律援助协会,而这个协会是与纽约市政府签有合约的非营利性私人机构,因此他们在这里的所有人事仍归各自隶属的刑事法庭掌管,并非柯比的员工。”恩索尔医生想确认我是否明白。
“在这里待了几年后,他们自然也和我的病患建立了交情。”我们的鞋跟咔嗒咔嗒地敲击着瓷砖地面。她继续说:“你要找的这位律师一开始就是为格雷滕小姐提供援助的,她在回答你的各种问题时或许会有所保留。”她回头注视着我,“我对此也无可奈何。”
“我完全可以理解,”我答道,“要是哪个公设辩护律师或者法律援助律师在回答我的问题时毫无保留,我倒会觉得不正常。”
“心理卫生法律援助部门”深藏在柯比中心区一角,我只能确定它在一楼。恩索尔医生打开一扇木门,带我进入一间四处都是文件、地板上叠着上百个案件档案夹的小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的律师蓄着一头杂乱的黑发,衣着落时邋遢。她体形壮硕,沉重的胸脯完全离不开胸罩的支撑。
“苏珊,这位是凯·斯卡佩塔医生,弗吉尼亚州首席法医,”恩索尔医生说,“你知道的,是为了嘉莉·格雷滕的事。斯卡佩塔医生,这位是苏珊·布劳斯坦。”
“好的。”布劳斯坦小姐似乎无意起身或和我握手,只继续翻着一份厚厚的法律简报。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苏珊,相信你会带斯卡佩塔医生四处看看,否则我只好请别人代劳了。”恩索尔医生说。她的眼神告诉我,她理解我的急切。
“没问题。”这位重犯的守护天使带有布鲁克林口音,声音粗哑紧绷,像一艘垃圾驳船。
“请坐。”她在恩素尔医生离开后对我说。
“嘉莉是什么时候被送来这里的?”我问。
“五年前。”她仍然盯着桌上的资料。
“你了解她的背景,以及她在弗吉尼亚犯下好几桩谋杀案,并即将受审的事吗?”
“我很清楚,尽管问。”
“十天前,也就是六月十日,嘉莉从这里逃走了,”我继续说,“有人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
布劳斯坦翻过一页资料,端起咖啡杯,“晚餐时她没露面,就这样。”她答道,“她失踪时我和所有人一样吃惊。”
“我想也是。”我说。
她又翻过一页,抬头瞟了我一眼。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布劳斯坦小姐,”我倾身靠向她的办公桌,厉声说道,“你能否基于对你客户的尊重,仔细听我说呢?你是否愿意听听那些被嘉莉·格雷滕屠杀的所有人的故事?一个小男孩在替母亲去7-11买蘑菇汤罐头的途中遭到诱拐,头部中弹,凶手为抹去咬痕将他四肢的部分皮肤割除。冷冷的雨天里他可怜的身体倚靠在垃圾箱旁,只剩一条内裤。”
“我说过,我对这些案件非常清楚。”她继续埋头工作。
“我建议你放下手中的简报,专心和我说话,”我警告她,“我是法医,也是律师。你的伎俩对我没用。你维护的这个精神病人此刻正在外面杀人,到头来可别让我查出你知情不报,视人命如草芥。”
她斜睨着我,目光冰冷傲慢。她这一生的唯一权力是替输家辩护,并与我这样的人全力周旋。
“那我再帮你温习一下,”我继续说,“你这位客户逃离柯比后,我们相信她已犯下或作为帮凶犯下至少两起谋杀案,两起案件相距不过几天。手法极度凶残,甚至企图纵火来加以掩饰。在这之前曾发生过类似的纵火凶杀案,我们认为二者间不可能毫无关联,而在较早的几起案件发生时,你的客户还被监禁在这里。”
苏珊·布劳斯坦沉默不语,只死死盯着我。
“你愿意协助我调查吗?”
“我和嘉莉的所有谈话都必须保密,相信你能体谅。”她说,但我感觉她对我所说的相当好奇。
“她是否一直在和外面的某人联系?”我又说,“如果是,又是和谁呢?”
“你说呢?”
“她向你提过邓波尔·高特吗?”
“恕难奉告。”
“可见提过,”我说,“这是必然的,可想而知。你知道她给我写了封信,布劳斯坦小姐,要我带高特的验尸照片来找她?”
她没作声,但眼神活跃起来。
“高特在宝华利街的隧道里被列车辗毙,残骸遍布铁轨。”
“是你为他验尸的?”她问。
“不是。”
“那么为什么嘉莉会向你要验尸照片呢,斯卡佩塔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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