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冷，仿佛回到了二十岁之前，每天都在找一个栖身地，每一处都不能久呆，空气恶臭，儿童哭闹无休，火车每次经过都会带来大地的震动，还有个男人喜欢打老婆，于是喝骂声和啜泣声喧哗的二重奏。

    他捂住耳朵，可是噪音还是灌入耳内，刺破耳鼓。

    他曾经去过慈善机关，就为了领两块面包和一碗照的见人影的热汤，然而很快他就受不了了，那里有干净的床铺，勉强可以填饱肚子的两餐，还会发旧衣服，甚至冬天还有煤气炉提供暖气……然而安逸和规律的让人想去死啊！

    尤其是那些慈善家来参观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不是个人——哪怕那一天为了面子上好看，所有流浪汉都穿上了新发的统一衣服，强制性洗过澡，浑身散发消毒水的味儿。

    他，真的是人吗？

    什么才是人？

    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

    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食者，谓之人。

    人是一切事的尺度，是存在者之存在，不存在者之不存在的尺度。

    人，实则一切有理性者，所以存在，是由于自身是个目的，并不是只供这个或那个意志利用的工具。

    人是在动物和超人之间一条绷紧的绳子，一条越过深渊的绳子。

    ……

    “我睡了多久？”男子醒来，因为剧痛有一阵子头脑恍惚，吸了口冷气后，继续问道，“现在几点？”

    虽然是船上的硬床，但是比起他早年那翻身都不允许的上铺，已经是贵族般待遇了。

    “下午三点，你睡了二十二个小时。”狄安娜看了一下挂钟，作出回答。

    “你一直在陪我吗？”他显得冷静沉着。

    “不，刚好过来看看，你就睁开眼了。”很巧，真的很巧。

    “杰克，就是我的同伴，还活着吗？”

    “他恢复得比你还好，已经吃过饭洗了澡，你要去看他吗？”狄安娜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外套，建议：“出去的话最好多加一件衣服，别感冒。”

    “让他休息吧。

    有什么我能工作的地方吗？捕鱼，结网，打扫，做饭，任何事情都可以。”他双手撑住床爬起来，脸色依然苍白，却做出随时待命的样子。

    “你的身体还没恢复，而且我也做不了主。”她更深的朝着他看了一眼。

    难以看出他的年龄，他的眼睛太深邃。

    “我没问题了。”他松开手又握住拳头，似乎这般能坚守住某种东西，“如果清醒了却不工作，我就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我是狄安娜，请问你是谁？”狄安娜眼皮掀动一下，这个人成功的引起她的兴趣，当然，她觉得他不是能成为骑士的类型。

    脑子里掠过一个意念：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可谓有一双慧眼，在结交朋友选择骑士方面，她有绝对的信心，因此不存在什么“误交损友”的问题（金会说“就算有，她也不会认。”）。

    “宰伊洛。”

    宰伊洛的拼写是Gyro，含义是陀螺仪，陀螺仪的用途是提供准确的方位、水平、位置、速度和加速度等信号，以便驾驶员或用自动导航仪来控制航行物体（例如飞艇和船舶）按一定的航线运动，总之这是很罕见的名字。

    “你父亲是飞行员？”狄安娜从名字逆推出这个因果关系。

    “他当过矿工。

    陀螺仪在矿场可以确定方位。”宰伊洛答道，“我认为他当时没想那么多。”

    即使时光仿佛要让一切遗忘，弑父的经历，榔头把父亲的脑袋一下下敲碎的触感，血溅满地的光景，历历在目。

    生活在一起，任何缺点都无限放大，把对方的乐趣都破坏了。

    “希望你为别人指明方向吗？”狄安娜沉吟一下，督促，“穿好外套，我先带你去见船长。”

    宰伊洛自愿在船上干活，莫老五不得不说——的确是一把好手，二话不说吃苦吃累；他的同伴杰克虽然工作没那么卖力，不过胜在嘴巴甜。

    毕竟大家萍水相逢，能遇到知恩图报的类型，至少比遇到大坏蛋强。船员们都这么想的。

    莫老五却要比大家多想一点，哪怕这艘考察船没什么可图谋的，他还是对宰伊洛和杰克多几分关注，并且决定，在下一个港口，就请他们下船。

    狄安娜算算时间，半个月后，就能到鲸鱼岛了。

    富力士家，一定没有自己的照片，那些抚养杰的人，根本不可能提到她，一想到她就算遇见杰，对方也不认识她，她有些情怯。

    万一阿杰哭着说“我不认你，我不要你抱”——咋办啊？

    万一阿杰就算知道他们是母子，还是不愿意接纳她呢？

    在他童年的光阴，她都没有现身，现在突然冒出来，会被怎么想？

    他们真能好好相处生活在一起吗？

    明明可以选择更便捷的交通工具，例如飞艇，最后却用了协会的考察船，刻意放慢了旅程，是因为心里的不安吧。

    “狄安娜，做料理的时候一定要专心！”门淇伸出一个指头，在狄安娜眼前使劲晃了晃，简直差点就能捅到眼睛，“彩虹鱼干最重要就是熏制的火候，差一分钟，差一秒钟，口感都会变差!”

    “对不起！”狄安娜赶紧道歉，细心的调小烤箱的火力。

    以前不会觉得，但是现在，想到杰这个儿子，夜里枕着海水的波涛声陷入沉眠，她会不时地琢磨：如果我不是猎人协会庶务部的普通职员，而是“狄东学院”的理事长，或者放低一点，至少拿着一张猎人证，能在杰面前更有底气更自豪吧。

    她自己的意志和感情，和对杰的责任，开始矛盾，正因为太过重视，才更加害怕无法得到对等的关怀和爱。

    “这大概是你水平最高的一次。”门淇咬了一口鱼干，评价。

    “所谓美食，最重要的不是材料材质，烹调方法，而是跟谁，在哪里，还有怎么吃……”狄安娜说道，“如果能为最重要的人做饭，一定能做出人间美味。”

    音乐，美食，书画，壮丽的风景，这一切和重要的人一起分享，才能体味到它们最大的魅力。

    做好的鱼干，狄安娜拿出部分打包了两份，送给次日就要下船的宰伊洛二人。

    “杰克，让我们单独谈谈。”宰伊洛说一声，杰克立马照做。

    与其说伙伴，不如说他们是上下级，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

    狄安娜瞥了一眼被杰克关上的舱门，近几天的观察看，宰伊洛性格孤独，很安静，很严肃，彬彬有礼同时与人疏远，那么，接下来他会谈什么呢？

    “狄安娜小姐，我希望与你合作。”

    “什么方面？”她洗耳恭听。

    “学校。

    我可以承担全部投资。”宰伊洛可没有心情去装模作样打机锋，直接奔入主题，“对应的，我希望获得职业猎人才具有的那种神奇力量。”

    人是在动物和超人之间一条绷紧的绳子，一条越过深渊的绳子。

    如果抓紧了绳子跋涉，能否成功进化成超人？

    “既然你坦诚，那么我也坦白，现在世界有六十亿人，职业猎人的数量差不多六百多，也就是一千万中出一个职业猎人。

    拥有职业猎人类似能力的，假设世界上额外还有六百多，那么五百万人中出一个。

    为什么是这一个，而不是其他人，不是其余的四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这个问题我也很想搞明白。”

    最好有专门的科学方法，或者干脆有个可以判别能否学会念能力的念能力……反正狄安娜没本事看一看就知道人的内在素质。

    “我什么不能是其中之一？”宰伊洛扬了扬眉毛。

    外面下起了雨，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甲板上。

    宰伊洛并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低的无可再低的出身，差到极点的教育背景，不是时势造就他，而是他善于利用机会趁势而为。

    他曾经希望有自己的房子和卧室，希望在属于自己的床上睡觉最好能大声打呼噜，希望拥有自己的碗筷而且可以一边吃一边说话，希望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他希望的，都已经在手了，比希望更多的都已经在手了。

    如今，他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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