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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那些男子汉大丈夫,平日里颐指气使,似乎无所畏惧,但真事到临头,汉奸队伍里全是五尺高的大老爷们儿,他们威风八面的天下第一更像是种无知,而非大义凛然。还是头号“女性优越论者”贾宝玉说得对:“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才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才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
从小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吴雨并不是那种故作依人状的小女子,尽管项尚经常“久游不归”,她倒也没有表现出“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寂寞,反乐得个轻松自在,不仅让家中一切井井有条,且举重若轻般地让枕流愈发将养得脑满肠肥。可这样一位游刃有余的“敢将十指夸针巧”,却需要让本由她照顾的小胖子在尚未夜交初更时到教委门口去接自己,确实有些滑稽。看来,世界上缺了谁都不行,自从盘古开天地,男男女女就是这样互补着走到今天的,正如一首打油诗里说的那样:“我来自蓝田元谋,你来自北京周口;我拉起你毛茸茸的手,是爱情让我们直立行走。”
其实,枕流同学巴不得去外面透透气,倒并非多有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主要是因为不敢一个人在家待到深夜。然而,早就没有当年身手的他对能否穿着臃肿的大衣骑车往返二十几公里实在没有把握,况且自己习惯“打的”之后已经连自行车都没有了。这点儿小问题当然难不倒一肚子鬼主意的“二孔明”,他早就想好了可以临时凑合一宿的落脚之处,不但能够避免精疲力竭的尴尬,反倒创造了“二人世界”的温存。
事实上,枕流那点儿“小九九”自然是瞒不住看着他长大的吴雨,当小胖子刚刚提出另有合适的所在可供权宜时,她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男孩儿指的果然就是院报编辑部的地下室——易欣家闲置不用的“革命旧址”。徐枕流本打算悄悄把那里收拾妥当,届时亮出个惊喜,却忘了自己曾多次在小吴老师面前不乏陶醉地回忆当年的青涩时光;她还知道,虽然已经搬到研院这边来住,但枕流至今都常常去故地重游,比如到临近的所里上课时。
尽管如此,徐枕流依然以为吴雨会感到兴奋,至少也该有点儿欣慰才对。可出乎意料的是,她虽然对这个倡议表示原则赞同,但却隐隐流露出了一种沉重,倒不像是对自己从没当成外人的枕流怀着什么不信任,而更接近于某种回避。联想起来,似乎每次提到和院报那栋小楼时有关的事情时,吴雨好像都是现在这个表情,既有些压抑,又有些游移。据枕流观察,她对这里相当了解,没等男孩儿一一介绍,便驾轻就熟地找到了十分拐弯抹角的开水间、盥洗室。更奇怪的是,吴雨似乎对易欣家故居对面的那个小屋格外感兴趣,曾几次流连在人家门前,被枕流问起时却顾左右而言他、并未说出个所以然。后来,每逢经过那里时,小吴老师便不再停留,但依然常常偷眼望去……
这次全市中学教育系统骨干轮训的主要内容之一便是强化外语能力,作为奥运整盘棋的有机组成部分,据说有专项资金保障,但落实到每个参加者身上,也就剩一碗带鸡腿儿的免费盒饭罢了。枕流实在是弄不明白,既然劳苦大众都讲一口地道的汉语,为工农兵下一代服务的教育战线为什么还要普及外语资质认证,而且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难道语文课堂也要改用English讲授不成?其实,就算真有不开眼的敌特分子胆敢摸进壁垒森严的校园里“旁听”也不要紧,青纱帐里的游击健儿有的是,美联社记者咱都照打不误,谁教他乱说乱动来着,不服从四项基本原则调遣就是这个下场。
连吴雨这样的“制成品”都得反复回锅,徐枕流他们作为跨世纪人才当然就更得千锤百炼了。这不,本学期的外语读写课,研院就不知道从哪儿重金淘换来一个常年流窜于加(拿大)、美(利坚)边境附近(人家那儿自由贸易、互相免签,您可以随意来回溜达,哪儿凉快在哪儿待着,没有“片儿警”查暂住证)的“外地来京打工人员”担纲。
“大家把我刚发下去的文章好好儿读读,写个summary(摘要),break(课间休息)之前收,”这位外教——多伦多大学东亚问题研究专业出身的女博士Kristin满嘴京片子,号称是从一位嫁到大洋彼岸的“中国制造”新娘那里趸来的正宗神武门口音,总之要比研院的江浙帮们利索多了。真是一分钱一分货,既然教读写,人家连让你顺道练练听力的机会都不给,除了几个零敲碎打的单词,全是地道的中原官话,还让大伙儿帮着纠正读音、教学相长,敢情跑咱们这儿带薪培训来了。
今天发给大家的文章标明出自米兰•昆德拉之手,内容大致是对前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专制制度的控诉,具体来说,是揭露言论自由权得不到保障的普遍现象,措辞很符合作家本人一贯的反讽风格。
事实上,这早已不是在课堂上第一次出现类似的“敏感”话题,如果说那位洋专家Kristin有什么特殊背景、甚至别有用心可能言过其实,但其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倾向性却是不争的事实。其实,不仅是她,有别于我们的“礼不往教”,和西学东渐时不辞劳苦且毫无利己动机的传教士一样,来自“那边”的“国际友人”往往都会自觉自愿地为他们的价值观摇旗呐喊,而有时,这只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流露,但同样拥有着润物细无声般的威力。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曾有10万美国人移民到新生的苏联;报道称,如今仅北京一地的外籍常驻人口便要超过这个数字,但他们却不再是为追求光明而来。
有一次,枕流无意中在讲台上看到过Kristin的课程计划书,上面赫然飞舞着教务处米主任那如雷贯耳的怀素体签名,要知道,这种审核教案之类的勤务通常只配由秘书完成。据说,能请来博士级外教,是老人家退休前的功德一件,米教授主攻斯大林语言学,早年留学莫斯科,曾亲耳聆听过毛主席的教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
“大家的summary写得不错,”Kristin老师大概是很为自己的母语文化攻陷最后一处“异教堡垒”的速度感到满意,进而有些得意忘形:“接下来,咱们再写一篇自己对freedomofspeech(言论自由)问题看法的小文章,可以互相讨论,”身体力行,看来她连课堂纪律也顾不上了。
其实,你只需去稍作检索便会发现,这篇所谓的檄文压根就并非昆德拉的手笔,恐怕只是某无名氏所作,只有开头的那段隐隐绰绰的斜体字出自那位数度与诺贝尔奖擦肩而过的文坛怪杰:“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不必担心上帝的笑声,他的笑中饱含着理解与信任。只有当人类的任性与自私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有当人类的所思所想并不是在毁灭自身的存在,只有当人类不断反思自身的弱点并且努力去发现人性中美丽的光芒,上帝才会发出如此喜悦的笑声。或许人类停止思考,上帝就会震怒。”
业余爱好词源学的徐枕流知道,这位向来爱倚坐在第一排书桌上讲课的Kristin老师,她的名字来自希腊语,原义为“基督门徒”。
“走吧,正好我也想吃呢,”“洗脑课”结束后,程毅非要拉上枕流去宿舍那边的一家火锅城,自从今天早上一见面,他便开始念叨,任凭徐枕流如何腾挪闪躲,就是铁了心非得二人一同共进午餐不可。
其实,小胖子心里明白得很,程毅之所以会这样反常,多半是为了还上次给陆远航送饭时把枕流挤走的人情,那天以后,他已经若干次表达了类似意愿。这个岳阳小伙子一向如此,他从不会让别人轻易吃亏,即便真有什么微不足道的摩擦,也一定要加倍奉还。这样做当然无可厚非,如果人人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可问题是,当朋友之间老是如此锱铢必较时,总让人感觉隔了层什么,正如从不吵架的两口子往往也很难真正交心一样,马勺偶尔碰碰锅沿儿,才能擦出彼此间信任的火花。
枕流觉得,这恐怕也是种道德洁癖,一点儿蛛丝马迹可能会膨胀成程毅的心腹大患;如果你不顺水推舟,他就得这么一直折腾下去,弄得大家都不踏实:“行,我也有日子没吃羊肉了,”无所谓,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把多米诺骨牌推回去就是了。
“程毅,”刚出楼门,当面跑过来一个玉树临风的帅哥:“你得抓紧点儿,齐老师着急要呢,”不用说,他大概就是程毅常常提到的那位博士师兄,正一起帮导师翻译论文。现如今,能在外文期刊上发表文章才算本事,年底评定学术成果时可以以一当十,但被四人帮耽误的一代实在不大擅长资产阶级语言,于是只好“廖化当先锋“,怪不得现在招生时很多根本接触不到非中文环境的传统学科都这么看重外语程度呢。
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类记忆力中九成以上都是潜在的,或者说尚未被有效地利用,那些传说中可以让孩子们轻松背出两千位圆周率(当然,考上清华北大就更不在话下了)的所谓智能开发就是以此为理论基础来骗吃骗喝的。其实,这种神秘的隐性能力用不着“芝麻开门”就能在某种特殊情况的诱发下不期而遇地浮出水面,比如当枕流刚刚和程毅的这位师兄打个照面时,便一眼认出,他就是半个月前在三楼窗口朝魏丹招手的那个“小分头”,虽然当时根本就没看清人家的眉眼高低,可徐枕流还是近乎固执地坚信自己从天而降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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