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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观察报:在农村改革以前,包产到户已经三起三落。
杜润生:后来,我在国务院和其他一些部门讲包产到户的历史,供销总社老干部程子华说,我才知道农民包产到户已有四次,要再拒绝,还会有第五次。
从“不许包产到户”到“不要包产到户”
经济观察报:“文化大革命”你也被“打倒”了,“文革”结束后才被“解放”。
杜润生:“解放”后没有立即恢复工作,大约有两年时间处于“待分配”阶段。这两年中国家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尤其是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党的战略政策开始变化。中央设立国家农业委员会,作为国务院指导农业建设的职能机构,同时兼理党中央委托的农村工作任务,任命我为副主任。所以我又重新回到了“农口”。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调你回“农口”?
杜润生:可能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议要加强农业,纠正过去“左”的东西。新任命的农委主任王任重曾和我在中南地区一起工作过,相处关系较好,对我的印象不外是熟悉农村情况,敢于替农民讲话。1955年我犯“右倾”错误,当时中央组织部长安子文批评我说:农民观念数你强,了解情况材料数你多,就是政治上弱,看不清大风向。现在风向在变,也许因此而调我到新成立的农委工作。
经济观察报:当时农村是什么样的状况?
杜润生:当时全国农村可划分为如下三类地区,各占三分之一左右的比重:一类是经济状况比较好的,一类是处于中间状态的,一类是较差的“三靠队”,就是“吃粮靠返销,生产靠贷款,生活靠救济”的队,最多时达到2.5亿人。农产品供给严重不足,农民不得温饱,城市食品严重短缺,以致影响了国民经济的整体发展,并引发出很多社会、政治问题。
经济观察报:人们怎么认识这些问题?
杜润生:当时人们普遍没有认识到问题的症结在体制,而是认为主要是经营管理和某些具体政策及干部作风有问题,所以领导层做出的决策大都是针对这些“缺点”和“不良现象”的,例如纠正农民负担不合理问题、纠正干部强迫命令和违法乱纪问题等等,同时恢复过去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农村政策,如提高农产品收购价格、增加对农业的投入、提倡家庭副业和多种经营、恢复并适度扩大自留地、开放集市贸易、发展社队企业等等。但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仍在禁锢着人们的思想,“学大寨”、“穷过渡”还在继续。对于解决人民公社的体制问题,尚未提上日程。
经济观察报:也就是说,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措施。
杜润生:事实证明,集体经济是一个低效益的经济。这套体制背离了农业生物学特性,使农民疏远土地,无从建立起持久不衰的劳动兴趣和责任感,从而影响他们的生产积极性。集体经济的体制既解决不了“三靠队”的脱贫问题,也满足不了先进社队的致富要求。农民此时对集体经济丧失信心,自然唤起对过去家庭经营的恋念。
经济观察报:1978年11月,安徽凤阳县的“三靠村”小岗村18户农民按下了18个手印,搞起生产责任制。
杜润生: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一情况,后来了解到这种事是很多的,农民私下对包产到户的追求就没间断过。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必须集中主要精力把农业尽快搞上去,但是在农业问题上仍然留下一个“禁区”:不许包产到户。我到农委工作时,一些关心我的同志也好言相劝,要紧跟党中央,接受邓子恢的教训,不要搞包产到户。但相反,另有一些同志则说,包产到户势在必行,只是个时机问题。1979年3月,刚成立不久的国家农委召开了七省三县农村工作座谈会。这是我主持的一次专门讨论责任制的会议。七省为广东、湖南、四川、江苏、安徽、河北、吉林,参会的都是“农口”负责人。这几个省的领导对包产到户,有的支持,有的反对,有的观望。三县是安徽全椒、广东博罗、四川广汉,都进行过改革。
经济观察报:这次座谈会召开时间,正处在政策大转变的时期。
杜润生:恰巧在这时,发生了“张浩事件”。甘肃干部张浩到河南出差,在洛阳地区看到某些动向,给《人民日报》写信,认为“包产到组、包产到户都是脱离群众,不得人心的”。王任重批示报社:态度要明朗,号召大家不要搞包产到户,已包的说服引导,回到集体经济。这个批示以编者按语的形式在《人民日报》头版发表,引起轩然大波,对四川、安徽的试验起了泼冷水的作用。会上安徽省农委副主任周日礼介绍了安徽包产到户的经验,整整讲了一天。他说安徽省委的态度是,责任制不能“一刀切”,要允许由群众决定、选择。发言中,多数人赞成包产到户,极力主张对包产到户“开个口子”放开一点,尊重群众的选择。当然也有人怕口子一开就控制不住了。最后,会议在上级的干预下,产生的文件不得不妥协,一方面继续宣传集体经济的优越性,另一方面又说,“包产到户”不是统一经营,接近单干,但不同于单干。特别提出,对于群众搞包产到户,“如果一时说不服,也不要勉强去纠正,更不能搞批判斗争”。而且第一次提出“在一些特殊地区应当允许包产到户”,这句话等于批准既成事实,可以说是开了个暗口。
经济观察报:“文革”后,七省三县座谈会是首次把包产到户提到中央来讨论,半年后,中共十一届四中全会正式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也写进了“在一些特殊地区应当允许包产到户”这句话。
杜润生:《决定》还把“不许包产到户”的规定,改为“除某些副业生产的特殊需要和边远山区、交通不便的单家独户外,也不要包产到户”。说“不要包产到户”,较之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不许包产到户”,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可以看出在这个问题上的松动。
“包产到户”虽然仍得不到政策的“认可”,但毕竟允许某些特殊的地方可以搞“包产到户”,这实际上已为“包产到户”开了一条小缝。这个会议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贡献,就是大体上把包产到组合法化了。此后,华国锋又主持召开了一次中央会议。会上,我说明了一些农村现存的问题:有些地方包产到户,生产很好,群众欢迎。也发生点问题,像河北赞皇县一带实行包产到户,因缺乏事先安排,农民怕今后政策有变,先下手捞现货,砍了一些树,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像安徽全椒等地生产有发展,农民积极性高涨,社会安定,是很好的。李先念说:包产到户不宜提倡,中国单干了几千年,还是没粮食吃,还是受穷嘛!华国锋则再次举出湖南“三夏”抢收抢种季节互助、合作的事例,说明非集体化不可。
经济观察报:邓小平的态度呢?
杜润生:当时,邓小平没有就此问题表态。他说,农村问题很多,一大堆,应该抓住主要的解决。他还说,贫困地区总得放宽政策。这为他以后支持包产到户埋下了伏笔。
一场拔河比赛
经济观察报:看来,当时中央领导层对“包产到户”没有明确支持。
杜润生:没有,因为思想仍未完全解冻,禁区也没有完全打开,要在党内特别是高级干部中间统一认识,还需要一个过程。党中央主席华国锋和副总理李先念都是很重视农业的,但是对改革农村人民公社体制、对包产到户持反对态度,难以一下子转变过来。还是在1979年,一次,农委替中央、国务院起草了一个农村工作的安排意见,我去征求党中央秘书长胡耀邦的意见时,借机谈到“责任制”问题,提出:生产责任制到人、到户,现在有些地方已经试验得不错,可增产粮食,减少开荒砍树,可不可以由中央说话,把四中全会提的“不要包产到户”,改成“准许包产到户”。耀邦说:决议才通过,中央不好立即出面修改。在耀邦所处的位置上,时机不到,处理像包产到户这种带有政治敏感的大问题,还受着某种约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毕竟是个思想开放的人,后来终于转变为最积极推进农业改革的领导人。
经济观察报:在那些改革起航的年头,形势的发展往往超过人们的认识水平。
杜润生:七省三县座谈会后不到一年,1980年1月,国家农委又召开了一个人民公社经营管理会议。会议开始,分组进行讨论,我让大家放开思想。安排安徽的周日礼发言,介绍安徽的情况。他说,到1979年底,安徽实行包产到组的增产效果明显。群众评价,组比队好,户比组好。一些地方,特别是占1/4比例的后进地区,迫切要求实行包产到户。周日礼讲了两个多小时。大会分组讨论时,争论极为激烈。在华东小组几乎等于围攻安徽,让我很为难。周日礼对我说:安徽包产到户,是万里书记主张试验的,问我怎么办?我说:要沉住气,不能不让人家讲话;你们试验结果有利生产,就继续试。轮到我在大会讲话,我讲了对包产到户要允许地方试验。
经济观察报:实践和理论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杜润生:整个形势在1980年开始的时候相持不下,弄得各地的干部在表态时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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