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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门外,血腥弥漫开来。
可此时,这里静谧得可怕。
朱棣不吭声,因而此时谁也不敢做声。
朱棣的靴子被擦拭得干净,早已没有了血迹。
他踱步,在一个个大臣面前过去。
所过之处,人人战栗。
良久,朱棣道:“只一个区区的兵部左侍郎蒋臣吗?又何止是那江右所谓的大儒吴家?”
他突然这么一声大喝。
群臣之中,先见蒋臣直接被诛,已是胆寒,如今又提到了江右吴氏,已有人肝胆俱裂。
“区区这数人,如何敢有这般的胆量?呵……尔读书人也,行事必然缜密,岂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尔等要谋夺江山,想要教我大明社稷易色,怎区区这数人?”
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宛如一记重锤,击打众人的心魄。
张安世站在一旁,目光逡巡,想察觉出诸大臣的异样。
是的,陛下说的没错,这些人行事,一定会给自己留后路,敢弑君,就不只是在江西布政使司这个层面。
毕竟,若是陛下驾崩,那新君就是太子,可也是陛下的儿子,是张安世的姐夫,他们想要确保新君不彻查,那么必须在朝中,得有大量的人,能够给新君施加足够的影响和压力,使新君做出错误的判断。
朱棣冷笑着继续道:“尔等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最丧良心的,便是尔等。”
这话也不知是跟谁说的,只是群臣尽都惶恐。
杨荣等人叩首道:“臣万死之罪。”
“万死。”众人轰然道。
朱棣不屑于顾,目中沉冷,笑得却是更冷,口里道:“当然要万死,吴氏已灭门,徐奇以及同党,尽都诛杀,一个不留,还有这蒋臣……
说到这里,朱棣话语一顿,突的道:“张卿何在?”
被点到名的张安世忙道:“臣在。”
“拿他的家小,一并杀了。”
张安世道:“遵旨。”
朱棣接着道:“朕当然知晓,他们的同党还在这里,可事到了今日,还要隐藏吗?你们敢弑朕,难道还以为跑得掉?”
百官匍匐跪拜着,此时一字半句都不敢说,他们只觉得冷。
一种前所未有的凛冽,教他们浑身冰凉。
朱棣随即走向朱高炽,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的冷意倒是缓和了几分,道:“这些日子,你受惊啦。”
朱高炽战战兢兢地道:“儿臣……儿臣……”
朱棣拍拍他的肩,见朱高炽嘴唇嚅嗫,说话结结巴巴。
当下温和地道:“你细细看着吧,这些一个个在你面前温良的君子,许多时候,可没有这样简单!你切莫以为他们迂腐,以为他们老实,自来大奸大恶者,必是那温顺恭良的老实人。”
朱棣说到此处,拜在地上的杨荣侧目看了一眼一旁的胡广。
胡广大吃一惊,张口想要骂人,却又很快将话吞回肚子里去。
朱棣显然没有察觉到这些,照旧对朱高炽道:“所以,必要引以为戒!你是储君,会有人揣摩你的性子,投你所好。那些小人不可怕,他们不过是知道你爱美人,便给你进献美人。可真正可怕的,恰恰是那貌似忠厚之人,他知你想要做一个好皇帝,便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在你面前做一个谦谦君子,张口便是国计民生、百姓疾苦。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谄媚?看人识人,不要看他们嘴上说的是什么,也不要听他们夸夸其谈,这袖手清谈,实则自私自利者,从古迄今还少吗?”
朱高炽听罢,面容似有触动,忙道:“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
朱棣原本铁青着的脸,这时候也缓解了,只是目光一转,看向那跪着一片的大臣,声音依旧冰冷,道:“至于这些乱臣贼子,一个也莫想跑了,今日起,京城内外,加强戒备,朝中五品以上大臣以及卷属,不得旨意,不得轻易出入京城!张卿,模范营暂驻各处城门。”
张安世道:“遵旨。”
朱棣随即又翻身上马去,嘴里咕哝着:“真是便宜了蒋臣这贼,竟是失手将他打死,如若不然,非要将他剥了皮不可。”
他面带懊恼之色。
只是这话,却更教人不寒而栗。
群臣依旧默然,一个个把头伏得尽可能的低。
朱棣则再也不看他们一眼,随即打马进紫禁城。
看着朱棣的背影,朱高炽长长地松了口气,见了张安世还在那蹦跶,喜出望外,故意驻足了片刻,等张安世在后随扈,他才慢悠悠地与张安世同行。
“出了什么事?”朱高炽压低着声音道:“你的阿姐要急死了,她身子本就不好……”
这话虽是在责备,张安世却是听得心里暖洋洋的。
张安世小声道:“姐夫,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是有人想要谋害陛下。幸亏我尽心竭力,奋不顾身。如若不然,只怕真要出大事,当然,陛下……也没少出力……”
朱高炽听了一大通,但还是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张安世绘声绘色地说着如何手刃贼子,又如何布置,以逸待劳的诛杀水匪,接着奇袭南昌城。
朱高炽听得一愣一愣,不由道:“这样说,倒是幸赖有你。”
张安世偷偷看一眼前头打马而行的朱棣,低声道:“也不能这样说,陛下虽然年纪大了,可他的功劳也是不小的。姐夫,我们做子弟的,可不能把功劳都揽在自己的身上,若不是姐夫是我至亲之人,我断不会说实话,对外……我都说是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朱高炽深以为然的样子点点头道:“你这样做很对,看来你真的长大了,比从前稳重了。”
张安世道:“有陛下和姐夫言传身教,能不稳重吗?”
朱高炽沉吟着,此时想到这两日糟糕的情况,叹了口气道:“父皇乃万金之躯,实在不该四处私访,教这乱臣贼子有机可趁。方才父皇所言,莫非这朝中还有余党?”
提到这个,张安世的面色也凝重了几分,默默地点点头。
朱高炽道:“要彻查到底!这件事,必须你来查,不可假手于人。”
张安世点头:“明白。”
朱高炽这番告戒,也是有他的心思的,皇帝被刺,从利害关系而言,其实最终受益者,就是他这个太子。
这是历朝历代的问题,朱高炽年纪也不小了,做了十几年的太子,难免会有人揣测太子不甘只做潜龙。
所以对朱高炽而言,想要洗清冤屈,最好的办法就是查出所有的余党来,而且最好是自己至亲的张安世来查办此事。
现在针对宫中的流言蜚语,已是多如牛毛,尤其是针对陛下早年便谋夺皇位不成,恼羞成怒,回到北平王府便开始准备谋反,之后裸奔和吃粪之类的事,可谓是人尽皆知。
朱高炽自知,这样下去,必然会有更多的流言出来。
二人一路小声地说着话,到了文楼,才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朱棣已先行去了大内,看望徐皇后了。
亦失哈则给太子和张安世斟茶,亦失哈显得苍老了不少,这一次去江右,他没有随扈,一直都在司礼监中当值,他伺候了朱棣一辈子,传出朱棣出事的消息之后,亦失哈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或许在外人看来,亦失哈这种心理症状乃是下贱。
可对亦失哈而言,他从记事起,便被人指定跟从朱棣,从朱棣还在燕王时,便伺候他的起居,对于亦失哈而言,朱棣就是他的一切,何况今日他拥有的一切,也是朱棣赐予他的,他或许未必读过许多书,了解许多的学问,却只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与朱棣捆绑在一起的。
现在的亦失哈,倒是眉眼儿笑了。
张安世又绘声绘色地在亦失哈面前,讲起在九江府时,陛下如何神勇。
亦失哈心情很好,也愿意听,因而很佩服地发出啧啧啧的声音配合,好给吐沫横飞的张安世助兴。
张安世道:“那么大一个水贼,陛下一拳头过去,这拳头还未至,那贼便七窍流血了。”
朱高炽在旁,笑吟吟地喝茶静听,看着张安世的眼里,带着几分欣慰,安世真的长大了,可以不教人担心了。
亦失哈依旧用心地洗耳恭听。
倒是一旁奉茶的小宦官,见太子殿下还有威国公以及大公公都高兴,便冷不妨地道:“不是拳头还未至吗,怎么就七窍流血了?”
亦失哈顿时恶狠狠地瞪了这宦官一眼。
宦官吓得忙要告罪。
张安世却道:“哈哈……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力气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有了暗劲,隔山打牛你听过吗?斗气化马你晓不晓得?”
宦官:“……”
亦失哈笑意盈盈地道:“张都督,他不懂事,没什么见识,你继续说。”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道:“说什么?”
正是朱棣从大内回来了,正慢悠悠地踱步进来。
众人忙行礼,亦失哈笑嘻嘻地道:“陛下,张都督在说陛下在江西那边除贼的事呢。”
朱棣大气地道:“区区蟊贼,有何夸耀的?”
张安世便道:“是,臣万死。”
朱棣摆摆手:“少来这一套。”
朱棣坐下,而后道:“朕方才诛了蒋臣,便是要打草惊蛇。”
此言一出,张安世心头微微一震:“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道:“这些人……既敢做这样的事,如今事泄,又有这么多同党已被诛杀,必然会生出惶恐之心,朕就是要敲山震虎一番,锦衣卫这边,正好借此监视百官,且看看……他们言行举止!”
张安世一脸钦佩地看着朱棣道:“原来陛下已有如此谋划,陛下放心,臣这边,一面监视,一面顺着蒋臣等人的线索,继续顺藤摸瓜,这些人如今是瓮中之鳖,已不能长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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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点头,随即道:“朕所虑者,是栖霞啊。”
他说罢,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当初执意去江西,就是惦记着他的两百五十万两银子。
可现在,朱棣方才发现,自己现在损失得更多。
因为这些该死的乱臣贼子,引起了市场的动荡,整个太平府的行情直线暴跌,此前大肆扩张的势头已被打破。
只怕……接下来就是许多商户的资金链断裂,甚至是钱庄也要受到影响,整个商行的买卖,也要一泻千里了。
若真是这般,任由这样下去,损失的又何止只是两百五十万两,只怕两千五百万两都不够填这个窟窿的。
张安世听罢,却也知道,这一次可算是人为的经济危机了。
此前的欣欣向荣,让几乎每一个人都生出了错觉,那便是只好开作坊,就一定能挣银子,只要拿银子投出去,十之八九都能稳赚。
而如今,这种巨大的危机宛如乌云一般笼罩,想要破除人们心中的恐惧,并不容易。
朱棣看向张安世道:“依卿看,事情可以挽回吗?”
张安世沉着眉头想了想道:“若要竭尽全力保住商行,使其扭亏为盈,臣倒是有十足的把握。想当初的时候,臣就预想到了可能,所以这一年来都十分小心。可若想维持住整个太平府的大局,却需花费更多的功夫了。”
“只是陛下,商行之所以能够如鱼得水,恰恰是因为太平府的繁荣所促成的,若是失去了太平府的繁荣,商行即便还能生利,其实也不过是无根浮萍。”
朱棣皱眉道:“那就想一想办法,无论是用什么办法,都要保住朕的……也要让太平府的军民百姓们安居乐业。”
张安世沉吟片刻道:“臣倒有一个办法,不过需要一些时日准备。”
朱棣眼眸一下子亮了几分,忙道:“许多多少时日?”
“半月。”张安世想了想道。
朱棣随即就道:“那就半月,这才是天大的事!有了乱臣贼子,统统杀光殆尽便是了,可若是太平府出了事,且不说内帑没了,这军民百姓也都统统失去生计,你要教这数十万人成为流民吗?”
看着朱棣激动的样子,张安世只好道:“臣……一定竭尽全力。”
朱高炽端坐一旁,却道:“父皇,臣在京城,也听说一些事。”
朱棣看向朱高炽,道:“但说无妨。”
朱高炽道:“江西的讯息传出之后,太平府内忧外患,似乎有不少人,都在暗中造谣生非,想尽办法,想要教这太平府……”
他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意思无非是,这可不只是铁路的问题,还有人推波助澜的结果。
朱高炽的言外之意是,这件事确实很难办,若是张安世办砸了,可不能怪罪于他。
张安世也一下子明白了太子的几分用意,只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姐夫。
倒是朱棣道:“太子怎么也关心起太平府了?”
朱高炽道:“儿臣詹事府上下属官,其中有大半数,都下放至右都督府治下各州府当值办公,尤其是詹事府大学士杨溥,更是太平府的同知,专司铁路司的事宜,所以……几乎右都督府的动向,他们自会向儿臣奏报。”
朱棣听罢,不禁欣慰地点头道:“这才是太子该当做的事。”
只是随即,朱棣又皱眉起来,冷冷一笑道:“此事关系重大,关乎社稷兴废,不可小视,张卿尽力去办,朕授你全权!无论动用什么,又需节制什么,哪怕是朝廷六部,只要张卿需要,就让他们尽力听调。”
张安世道:“遵旨。”
朱高炽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朱棣已露出了疲惫之态,显然一路舟车劳顿,他这个年纪,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十分难得。
朱高炽和张安世便都识趣地告退。
二人一口气走到了午门。
朱高炽气喘吁吁的,每一次步行出入宫禁,对他而言,都是一次折磨。
外头已有车驾等着了,朱高炽便看向张安世道:“先去东宫,见一见你的姐姐。”
张安世不免有些心虚,道:“我想了想,还是先回去见一见妻儿,他们一定很担心我。就劳烦姐夫替我跟姐姐报一声平安。”
朱高炽瞪了他一眼道:“那噩耗传来的时候,你的姐姐早就将她们接去东宫了,就怕她们伤心过度。”
见逃不过了,张安世试探地问:“姐夫,阿姐没有生气吧?”
朱高炽看他这怂怂的样子,倒是忍不住笑道:“你放心,她见了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生气?”
张安世松了口气,感觉一下子有了底气,当下道:“我这做兄弟的不是人,每每都教阿姐担心,我这便去见她。”
张安世兴冲冲地至东宫。
朱高炽一路宽慰,领着张安世至寝殿。
今日的东宫格外的清冷。
张安世随朱高炽入殿。
谁晓得一进去,顿见这殿中气氛格外的冰冷,左右宦官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却见太子妃张氏似乎早就从宦官那儿得知了消息,知晓张安世要来。
一见张安世入殿,便指着一个宦官,却见这宦官抱着一个灵位。
张氏大喝一声:“跪下。”
张安世:“……”
张安世连忙抬眼去寻朱高炽,朱高炽已十分温顺地站到了一旁,而后默默地看着张安世,事不关己的样子。
张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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