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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观捏着胡须,显露出兴奋之色。
心里却在滴咕,七八千人……这张安世疯了,一定是疯了。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满,依旧和颜悦色的样子,低头去看簿子上的数目,只是越看,却越是触目惊心。
此时,张安世道:“刘公,咱们还是亲自去看看那些读书人吧,眼见为实,单看簿子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刘观却激动起来,勐地抬头看向张安世,道:“不不不,就看这个便很好,不必去了,嗯……锦衣卫行事很规矩,我见这里头的供状,不,不能说是供状,而该是谈话录,这谈话录中,锦衣卫的缇骑很客气,以礼相待,如此以理服人,而这些读书人呢,回答也都很是得体,很好,很好……”
张安世笑意盈盈地道:“我一直都教导校尉和缇骑,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刘观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颔首道:“锦衣卫这边是照章办事,而读书人呢,也是心甘情愿,彼此之间能够相敬如宾,也算是一件幸事。既然如此,那么老夫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若是老夫再插手,反而是横生枝节,多管闲事了。”
张安世却是道:“刘公来都来了,还是指点一下吧,锦衣卫毕竟都是粗人,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还要刘公请教。”
“指教不敢当。”刘观笑道:“依我看,这样就很好。只是……还要请七八千的读书人?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锦衣卫上下,忙得过来吗?”
张安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这个容易,各处千户所和百户所,搜罗资料,而后上报,到了南镇抚司,再核准之后,便可下驾贴请人,慢可能会慢一些,可好就好在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不,是好就在好在,能够选定最佳的人选。”
顿了顿,他脸上表情肃然起来,接着道:“刘公……眼下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大明经略四海,若是连读书人都不肯为之效力,又如何做这天下军民的典范呢?若因此而使陛下的雄心壮志付诸东流,我等为臣子的,便万死难辞了。”
刘观干笑道:“是的,是的。”
说着,刘观站起来,他不愿多逗留,便道:“既如此,那么老夫也该告辞了。礼部那边比较忙,老夫已查阅过,南北镇抚司这边,没有什么问题!陛下若是问起,老夫也是这个意思。即便百官和诸公有什么误会之处,老夫也会坚持己见。”
张安世便起身道:“我送一送。”
刘观颔首,张安世直接将他送到了千户所门口,这刘观预备登上马车。
刘观此时却左右张望,心里似乎在琢磨什么。
张安世微笑道:“刘公还有什么示教吗?”
刘观连忙收起视线,僵着笑脸道:“没有,没有。”
说着,他再不迟疑,连忙钻进了轿子里,朝张安世笑了笑,连忙将轿帘打下。
张安世送走了刘观,当即回千户所大堂,这栖霞千户所千户,忙亦步亦趋地跟了来。
张安世头也不回地道:“怎么样?”
“这才两盏茶的功夫,现在大家都愿意去海外了。”千户满面红光地回答。
张安世点了点头,平静地道:“上报陈礼吧,告诉他,拟定出员额,还有各处读书人的指标,锦衣卫要给他们一个官职。比如……传学使什么的,要请他们深入不毛之地,这里头辛苦固然会辛苦一些,可这么多的军民出海,也是披荆斩棘,又何尝不是辛苦呢?各藩国那边,也要建弘文馆,对这些读书人进行管理、派遣,总而言之……他们既要是锦衣卫的耳目,也要是当地土人的教书先生,还要受藩国的节制。”
这千户迟疑地道:“殿下,这些读书人……我瞧着也不甚中用,倒不如效我栖霞之法,在天下各处建学堂,岂不是好?”
张安世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道:“你懂个什么,若是论起搞教育,谁能比得了这些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这可是历经了前年,从孩童入蒙学,再到无数经义和典故堆砌出来的东西,教人能够由浅入深,且还能够逻辑自洽的大学问,栖霞教授工学和杂学即可,可土人们最缺乏的却是仁义礼信,其他的学问,倒是细枝末节,重中之重,是这个。”
千户被训斥了一顿,再不敢多说什么,于是唯唯诺诺的,连忙称是。
儒家确实很擅长搞教育,他们有一整套搞教育的方法,它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虽说经义和典故很高深,一般人学不来,可是他们却擅长于将四书五经,编练成各种傻瓜版,供人开蒙。
从汉朝时就有专供孩童和少年所读的《幼学》,《广苍》,《吴章》,《千字文》,《发蒙记》,《启蒙记》以及《杂字指》、《俗语难字》、《杂字要》等等。
此后,又有《开蒙要训》、《百家姓》、《三字经》、《对相识字》、《文字蒙求》等等。
至于《春秋》、《孝经》之类的各种书籍,一旦你通过蒙学之后,能够识文断字时起,就开始有各种历史上的经典小故事供你来读了。
别看现在的读书人,一个个将文章写得生涩难懂,可实际上,四书五经,乃至许多儒家经典的书籍,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将各种历史故事融汇于书中。
在这个娱乐缺乏的时代,每天读一篇《春秋》小故事,或者是《史记》这般各种历史典故,还是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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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将各种历史传奇以及故事汇编一起的书籍,不只让这个娱乐贫乏的时代,使人有了看书的兴趣,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些故事,都是符合儒家价值观的。
也就是说,在你美滋滋地看故事的同时,儒家所崇尚的忠孝礼义,也就不自觉的深入你的内心了。
有了这千年来不断锤炼出来的文化成果,若是抛开当下读书人食古不化,只想借读书成为食利者的污点来看,这一代代修缮儒学,完善其教育体系,并且对这个价值体系进行逻辑自洽的历代圣人和大儒,确实有许多教人钦佩之处。
放着这么一个宝藏,若是不去利用,张安世怕是要夜里睡不着觉了。
当然,现在唯一要解决的问题就在于,无论是先秦还是汉唐的读书人,人家是有事真的上,可以说,若是没有这一代代的读书人的开拓,披荆斩棘,也不会有今日儒学的鼎盛。
只可惜……到了而今,读书人却只将此当做了维护自己利益的工具,他们抱着这玩意,当做遮羞布,也当成是自己的武器,在十八省内,进行疯狂的内卷。
若是一直这么下去,迟早大家一起完蛋。
所以张安世觉得得让他们支棱起来。
就如先秦和汉唐时的儒家子弟一样,去周游列国,去为弘扬儒学,深入不毛之地。去西域,去漠北,甚至如韩愈一般,去坚决与其他的东西做斗争。
唯有如此,他们才有获得新生的可能。
且于国于天下,也有莫大的好处。
张安世念及于此,不禁心头唏嘘。
为了让读书人们支棱起来,他真是操碎了心,若是孔圣人在世,一定乐不可支,非要让张安世传承儒学的衣钵,好说歹说,一个亚圣总该给。
于是张安世又道:“哦,对啦,各藩国那边,也知会一声,不要提及的太明显,把意思说到就成,告诉他们,谁要是肯为弘扬儒学出大力,我张安世便给各国配更多的员额。”
“喏。”
…………
鸿胪寺里。
各国的藩王因为不放心自己的藩地,早已回自己的藩镇去了。
当然,有不少藩国的随扈,却留了下来,主要负责与太平府对接各种商贸的事务。
解缙就还留在此,打算来年再回。
不过今日,这鸿胪寺里济济一堂,却有一个别开生面的会议。
十几个藩国的使者,各自落座。
而来此拜访的,则是陈礼。
陈礼坐在高位上,看人齐了,便拿出了一份章程,教人传阅。
当然,这份章程阅后即焚,所以当大家看过之后,传回给了陈礼,陈礼当即便将这章程付之一炬。
陈礼这才扫视了众人一眼,接着道:“诸公以为如何呢?”
“这是好事,吕宋这边,现在最缺人力,不,最缺的乃是读书人,土人不服王化,语言不通……”
“吕宋那边,汉民不少,爪哇这边,才称得上是……”解缙立即明白了什么,他当即开始道:“依我看,爪哇这边,至少需要一千五百人。”
“一千五百……”有人十分不满地大呼道:“爪哇那弹丸之地,何须这样多?我安南……”
“你安南写的都是汉字,说的都是汉语,学的尽是四书五经,何须弘文?”
众人立即开始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解缙想了想,自己和这些人争,实在有失体面,当下,他却看向陈礼:“陈同知,锦衣卫那边,是什么意思?”
陈礼道:“殿下的意思是,还是拍卖为好,价高者得,不不不,也不算是拍卖,主要还是看各藩国的表现,譬如愿意资助多少银子,来筹建弘文馆,这弘文馆嘛,大家也知道,除了弘扬儒学,还有一部分职责,是需为锦衣卫办一些事的,锦衣卫毕竟要将暗桩,安插进了四夷之内,可毕竟与土人们语言不通,这项工作,一向难以展开。可若是雇佣汉人,汉人又无法深入土人的内部。”
“现在……借这弘文馆,便成了一个契机。如此一来,锦衣卫既可暗中扶持弘文馆,支持这些读书人深入不毛之地,作为回馈,也可借此,将一些仰慕圣人之道的土人,暗中招募,这既为各藩国提供了便利……”
陈礼顿了顿,笑着继续道:“毕竟,尔等出兵,总需要有军情。另一方面,有时借用土人,也比动用刀兵更易令土邦土崩瓦解,芜湖郡王殿下,很重视这件事。因而,打算于四海之境,筹建七十二处弘文馆,节制和派遣读书人之用。”
“大家都知道,讯息就是银子,这些人深入土人之中,所得到的,可不只军事上的情报,这经商的情报,只怕也不少,于锦衣卫和诸藩国,都有好处。”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眸光闪动,敢情这是来要钱的?
不过细细思量,至少现在来看,各藩国都是有好处的。
对他们而言,朝廷已经不可能再是敌人,没有朝廷和锦衣卫的支持,他们想在四海立足,实在不易。
而无论是朝廷是锦衣卫还是藩国,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便是遍布于天下的土邦。人力,则是最重要的资源,无论是匠人,劳力,读书人,哪怕是腐儒,对他们而言,都是有一个算一个,多多益善。
解缙当下道:“这个好办,爪哇这边……无论弘文馆所需多少,爪哇也予以支持。只是……锦衣卫能凑出这么多读书人的数目吗?”
陈礼毫不犹豫地道:“殿下说可以,那必定可以。这样吧,这事也急不来,大家先修书奏报,咱们再行商量。”
众人颔首,似乎都觉得如此才妥当一些。
此后,张安世又呈送几份密奏入宫。
朱棣得了奏疏,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这已不再是读书人出海,将这些讨厌鬼们赶走的事了。
而是利用读书人,在四海之境,弘扬礼义廉耻的问题。
当然,还不只如此,这一个个弘文馆,在张安世的构想之中,便形同于一个个锦衣卫在各地布置的百户所,通过这弘文馆,吸纳大量与之合作的土人进入,这对瓦解各处土邦也有莫大的好处。
其实还有一件事,奏疏里没有明言,弘文馆的壮大,某种程度,也大大的加强朝廷对各藩国的控制。
藩国一有风吹草动,立即便可被朝廷获知。
朱棣拿着奏疏,细细思量,沉吟了很久,而后才郑重其事地将奏疏交给亦失哈。
对他叮嘱道:“此奏封存,除此之外……教人给张卿传口谕。记住,不必明文制诏,只需口谕即可,告诉他,此事……他全权处置,若是惹出是非,朕来善后。”
亦失哈眼中飞快掠过了一丝讶异,倒没有表露什么,随即就道:“遵旨。”
到了永乐十八年年中。
此时,天气开始炎热起来。
久违的殿试,却已开始。
一场殿试下来,朝廷张榜,位于榜首的状元马愉,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这是大明历史上,第一个出自北方的状元公,甚至可以说……是自南宋以来。
毕竟……南宋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北方读书人进行科举。
朱棣对于马愉这个人选,也甚为满意。
这马愉的才思和文章,无一不是顶尖,当即,朝廷下旨,敕马愉为翰林院修撰。
修撰为从六品,已算是直接赢在了起跑线上了。
至于其他榜眼、探花,则一般是授予七品的编修,而二甲进士名列前茅者,则为翰林院庶吉士。
当然,更差的进士,则连进翰林院的资格都没有,往往送六部观政,学习一两年之后,调任地方去。
这翰林修撰,基本上不出意外,用不了几年,就可称为翰林侍讲、侍读,再用不了几年,可能就有机会成为学生或者至各部做侍郎了。
由此可见,此时马愉的前途,几乎将重复大明所有阁臣的道路,最终……可能位列中枢。
朝中百官,对于这位状元公,也颇多猎奇,因而,都纷纷打听此人。
等这马愉与众进士入宫谢恩,而后得了吏部的授职。
就在许多朝中的重臣,已打算找个机会,召这状元公来会一会的时候。
文渊阁那边,却有舍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诸公……诸公……”
这舍人气喘吁吁,脸上焦急万分的样子。
杨荣三人从值房里听到了动静,纷纷出来。
胡广率先皱眉道:“何事这样慌慌张张?”
这舍人缓了缓,便忙道:“吏部……吏部那边传讯……说是……说是……出了大事……那马修撰……辞官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目光,震惊了。
杨荣与胡广、金幼孜面面相觑。
这个结果,显然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历朝历代,其实也有辞官的传统,要嘛就是觉得仕途不顺,所以索性归隐,还有就是一些名士,宁愿选择田园牧歌。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这些人往往出自世家大族,是有退路的。且在仕途上,并没有得到与自己家世相称的职位,自然不愿操心劳力。
胡广下意识地道:“他父母尚在?”
这是第一个反应。
莫非是父母传来了噩耗,所以想要丁忧?
当然,此言一出,胡广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因为即便是父母死了,那也该是丁忧,而不是辞官。
丁忧是过几年我再回来,陛下先给我留一个位置,我回去尽孝了再回来。
而辞官这就是一锤子买卖了。大爷,我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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