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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章劫后
利州城。
城下密密麻麻的尸骸,箭矢插在上面,就像是地面长出一层荒草,血水将地面,城墙,以及所有地方染的斑斑驳驳,散出出一股让人闻之欲呕的恶臭味道,天空中开始聚集一些乌鸦,秃鹫之类的食腐动物,发出嘈杂而又凄凉的鸣叫声,好像是在哀悼这些战死的亡魂。
孤城之下,蜀军已经退去,围城两月有余,利州城城内,到处都是一副地狱场景。
蜀军攻城数十次,伤亡近六千,这次利州城百姓万众一心,任城外蜀军怎么鼓动恐吓也是无用,蜀军数次攻上城墙,皆为百姓拼死击退,对于蜀军来说,这里已经好像不是蜀中地界,更像是敌国境内。
蜀军伤亡惨重,加之士气低落,兵卒不愿再不愿与百姓厮杀缠斗,军心震动,在闻听秦军援军于利州城已不过五十里之后,无奈退兵而去,甚至没有设军于险要阻敌的意思,而是全师回转剑阁,第二次利州城攻防之战也就此落下了帷幕。
残阳如血,战后的利州城,仿若一个百战而归的战士,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笑逐颜开,有的只是浑身的伤痛以及流淌在心间的哀伤和一片死寂,只有那隐约传诸耳际,闻之便让人有肝肠寸断之感的哭嚎之声。
利州城两次大战,也许未必如金州之战那般恢弘壮烈,也不如汉中城下之战那般摧枯拉朽,但无疑,这是自景兴二年,秦军伐蜀以来,两次最惨烈的战事,利州城百姓十去四五,这里面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几乎城内家家户户皆有人死难于此役。
比之两军搏杀于疆场,眼见家人亲朋好友,甚至是妻子,儿女,父亲一个个倒在自己身旁,流血,碾转哀嚎,最终死去,天下残酷之事,莫过于此。
城内原利州节度使府邸,这时却是混乱不堪,满是伤者的***,和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儿,还活着的百多秦军士卒驻守在内内外外,说是驻守,却都疲惫的靠在门口,墙角,有的酣然入睡,也不知梦中是否也是厮杀连天,血色遍布,而有的则木然的坐在那里,带着满身的伤痕,等着血红的眼睛,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死寂的气息笼罩在这些百战余生的秦军将士头上。
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之后会如何,再这么下去,利州城会不会成为一座死城,连番的厮杀和战事,让人已经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即便是最坚强的秦军老卒,在这个时候也只希望在同袍全数战死之前被敌人砍下头颅。
蜀军退去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什么,蜀军走了,还有乱匪,那么多的乱匪从利州城退走,蜀军走了,乱匪恐怕也就该回来了吧?没有任何胜利希望的战事已经经历了半年多,挣扎求存的生念已经慢慢变成了绝望,这支秦军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士气可言,就近一个月来,秦军在守城之战中,有敌协亡的就有一百余人,有的根本就是在故意往蜀军的刀口上撞,不然如今也不会只剩下这点人,而能活到现在这个时候的,都是其中求生意志最顽强的秦川汉子,不过也许在下一刻,他们中有的人就会彻底崩溃……
节度使后堂。
齐子平一身白衣,若非额角之上一块乌青以及臂膀上浸出来的一抹鲜红,谁都不会再将他与城头之上率人死战的大秦征蜀大军随军转运使联系在一起。
“蜀军退走,知道是为什么吗?”沙哑的喉咙让他说话分外的艰难,瘦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躯却如老树般挺拔坚韧,数月激战,从之前的彷徨不知所措,到现在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短短数月,以前那个平和温润如谦谦君子的景王府长史已经不见了一点踪影,剩下的是什么?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了。
而眯着眼睛坐在那里的江善江君慈变化并不太大,只是脸色苍白如纸,虽然目光依然如同鹰隼般锐利,却难掩其身体上的虚弱,自数月之前吐血昏倒之后,他便大病了一场,此后蜀军围城,在城头之上,他也只露了数面,所能做的也只是为齐子平参赞军务,再想上城率军杀敌是不可能的了。
而今江善也未曾痊愈,据诊治的几个大夫说,这病根算是落下了,以后忌急怒,忌深悲,更忌伤身伤神,江善听了,也只微微一笑,作不在意状,但心里却是苦笑,这以后自己岂不成了周郎?
这时听到齐子平发问,回道:“之前就跟大人说过,蜀军和乱匪已有默契,乱匪退,蜀军即来,蜀军退兵,或许就是乱匪要重来了吧?”
齐子平幽幽道:“乱匪既然重来,岂不是……”
江善此时也低下了头,“数十万乱匪,金州恐怕……当初就跟大人说过,利州城只能保得一时,之前善还存着万一之想,有人能在金州……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奢望了,嘿嘿,金州才留了多少兵马?又无险可守……唉,只是拖累了利州城内的百姓,数十万人与我等陪葬,也不知我等此番作为,到了地下,该是入几层地狱?”说罢一声长叹,满面的懊悔。
齐子平知他心结所在,心中也是黯然,不过却赶紧劝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君慈何必如此自责?若真要幽冥途上走一遭,子平愿与君同往。”
江善哈哈大笑,“大人如此豪情,君慈身为军人,何敢落于大人之后?事到如今,也唯有一死以报国恩,大人放心,君慈再无他念的了,斥候已经派了出去,就看乱匪几时到利州城了,城上诸事还请大人多多费心,君慈这里带人去官库所在,一旦城破,我等却不能给乱匪留下一点东西的。”
“好,即是如此,城内付于君慈,城头之上,只要子平还在,就不会让贼人入城半步。”
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默契之间,两人数月相处,生死之间,这交情却是结的深了,虽说身份有别,文武不同,但在两人说,这数月相交,却已如老友。
利州城被围数月,两人此时虽已看淡生死,但黄泉路上有如此好友相伴,却着实乃是人生一大快事。
“援军?你真的看清楚了?不是乱匪?”
“回大人,小人不但看清了,而且还去问了,来的是明威将军赵石赵柱国所部,有数万人马,就扎营在四十里外,兵强马壮,看着都是我大秦精锐,大人,这下利州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下去找几个人再探……”
齐子平如坠梦中,嘴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嘀咕什么,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刚醒过来就听到这个消息,真真正正几疑在梦中一般。
脸上似哭似笑,来回转了几圈,“援军到了,没事了,援军到了,快派人去请江将军过来,哎,不用了,走,去他住处。”
“之前大人说来的是谁?”江善听了这个消息,也是觉得如梦如幻,直到半晌之后才平静下来,不由问道。
“领兵的是……嗯,明威将军赵石,不过之前还是鹰扬将军,这会儿官却是升了。”
“明威将军赵石?此***人认得?”
齐子平笑了起来,“说起他来,也就你们边军,若在长安,谁不知道羽林军都指挥使赵石的名字啊?真没想到,却是他领兵到了蜀中,君慈,此人虽然年少,但却乃大将之才,这次相见,却要于你们两人引见引见,不像我,乃是文人出身,此人可是带兵之人,相信你们一定会一见如故的。”
两人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奇怪的是,平静下来的两个人心里都没多少惊喜,也许是这几个月间,生生死死看的多了,世上已经没多少事情可以让他们惊讶,也许是两人心里也都憋着一股怨气,也许是惊喜太大,反而没了惊喜,总之,现在谈起几乎近在咫尺的援军来,两人如话家常,好像之前激动的如狂如痴的不是他们一般。
江善这里接话,“这个可是不敢,四品的将军,如今更是统领大军,救我等残兵败将于水火,见了面,就算大人引荐,末将这里也是不敢放肆的。”
这话里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在,让齐子平听着有些刺耳,不过细一琢磨也是,江善虽有将才,但官职太小了些,与那人相交真的有些地位不够,再加上利州城残破如此,只剩下百多残兵,如此狼狈,对于一个领兵之人来说,也非值得炫耀之事,就像那位居于河中数十年的勇毅伯韩大将军一般,听说当年军中勇武称之第一,在数十万西贼围追堵截之下,千里归秦,时人皆其忠义之名,但他自己呢,三千河中子弟,只数人生还,之后就再没出过河中一步,让人既叹且怜。
而今损兵折将,连守将都战死在了,只剩下他与江善两人,见到耀武扬威而来的援军,怨愤还在其次,这羞愧自惭之情却叫人情何以堪?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但他们手下幸存的军卒却是悲喜交加,外面一会儿便响起一阵欢呼声,对于这些百战余生的将士来说,能活到现在已是天意,而今又等来了援军,真真是老天爷睁眼,没让他们魂萦异乡,大多都是又哭又笑,雀跃不已。
“禀报大帅,利州守军派人来见大帅。”
“知道了,带人来见我。”
不一时,来人已经被带到中军大帐之内,他这里才派人去利州城,那边却已来人,让他有些惊讶,利州城的情形他这里已经得了些消息,乱匪围城,守军连消带打,让乱匪退兵而去,之后剑门蜀军又来,前几日才退兵回了剑门,不想蜀军刚退兵,利州城那边就已经知道了援军到来的消息,这守军却是非同一般。
他在这里扎营已有两三天了,干的还是老套路,将地方上梳理一遍,杀几个地方豪强,让百姓回乡耕地种田,这样的事情干的多了,手下诸将也上了手,干起来麻利的很,只是之前在汉中的时,大军突飞猛进,一路杀到汉中城下,用了不足一月就已回师,而今来到了这利州,却是三天一扎营,两天一休整,让众将都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私下议论起来,有些人就说,打仗有急有缓,这是好事,说明大帅胸有成竹,若是一味儿突进,反而容易使众军急躁,生了轻敌之心,众将盘算,理由有些牵强,但也说的有理,也都安下心来。
来人矮小,其貌不扬,但赵石用鼻子就闻出对方身上那股血腥的味道,只有杀过十人以上的人才会跟旁人这种感觉,一种危险的感觉,就算有些老兵,从军十数年,功劳簿上也未必会记上十个敌人的人头。
金州一场大战,他会下军中最高斩获十二级,可想而知,杀人无数对于大多数官兵来说都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而眼前这个人就可以称得上是杀人无数,这是一个睡着了都能暴起伤人的家伙。
只一打量,赵石就已经能够看出利州城之战的残酷和血腥了。
“见过赵将军。”
“不必多礼,起来吧。”
见过礼之后,赵石让来人坐下,问过姓名,这才直接问道:“利州城现在情形如何?谁人正在把守?将士伤亡重否?”
看得出来,这种居高临下命令式的问话让来人有些愤怒,“禀报赵将军,我利州守军自白将军以下三千四百四十二人,如今只余一百二十二人幸存,其余尽皆战死,不过,请将军放心,利州城还算无恙,只是若将军再驻兵不前,也许利州城就被蜀军占了去了。”
赵石点了点头,并不理会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而是微笑道:“一载血战,危急之时还能力保城池不失,着实不易,生为人杰,死亦鬼雄,当为我大秦军人之典范,好,好……前随军转运使齐子平可在城中?现在可还安好?”
只一句话,来人脸色不光缓和了下来,而且眼睛也红了,抱拳道:“不敢当将军夸奖,为国战死,乃我等本份,只要朝廷还记得我等,我等便已感激不尽了,回将军的话,齐大人正在城中等候将军到来,只是不知将军为何迟迟不到,所以让小人来催一下……”
听到齐子平无碍,赵石也松了一口气,齐子平乃景王府时旧人,两人一年多以前见过一次,那次相谈,齐子平还问他来不来南边,邀约之意很是明了,但那时赵石刚刚从草原归来,险死还生,自感人微言轻,容易为人所趁,所以拒绝了齐子平的好意。
两人虽是故人,但说起来,像他这样的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就与人处出交情,与齐子平之间,便如君子之交,淡而无味。
但话说回来,对于齐子平,他心里始终怀着一分敬意,此人才干或许不如旁人,才学也是有限,但有一件,此人不论对何人何事,却都比旁人多上几分真诚,便如当年景王府上请他吃饭饮酒,之后邀他同来蜀中等等,都是真心实意,并未掺杂其他什么,自然而然间,就能让人感觉清如明镜的心境。
也不知道一场连一场的激战下来,见惯了死亡和鲜血,当年那位谦谦君子还能否一切如旧,不过人没事就好,不然这世上可算是少了一位至诚君子。
“好,回去告诉齐大人,我这里三日之内必到,而且,你回去跟守城将士说,我统兵入蜀,但麾下军兵太少,无法分兵,所以先去解了汉中之围,却是让众位兄弟受苦了,不过放心,朝廷绝不会忘了有功将士……”
“是,将军,小人代战死的兄弟以及侥幸生还之将士谢过将军,将军之言,小人定一字不差的带到。”
等来人走后,赵石沉思不语,过了利州城,可就是剑门雄城了,城上守军数万,皆乃蜀军中的精锐,降而复叛,却需多些计较才成。
想了半晌,这才将侍卫在帐门处的达懒叫了进来,“去,将中军官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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