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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物矗立起来又倾倒。轿车、货车不间歇的隆隆吼声像是远方满怀抑郁的海洋。脚下的地面则是布满垃圾、杂草蔓生的干土,又像渗透了毒液的海岸。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上面生长,入夜之后又没有任何灯光。除了卡车司机、旅客和火车沿钢筋水泥的车道疾驶而过之外,没有任何生物在这里移动。
我开车经过这片黑暗,那白色的钟面看着我,宛如梦中那张惨白的脸。
我的旅行车从铁丝网护栏的开口驶入,停在我过去两年内几乎每天都去报到的灰色大楼后面。除了我的车,唯一的公务车属于指纹鉴定专家尼尔斯·范德。马里诺通知我后,我就立即打电话给他。自从第二桩勒杀案发生后,我就开始执行新政策:万一有新案发生,范德就立刻来停尸间与我会合。现在他已经坐在X光间,准备进行激光检验。
门外有光洒在柏油路上,两个医护人员正从一辆救护车的后门拉出一个放着黑色敛尸袋的担架。整个晚上都有尸体送来。在弗吉尼亚州中部,出现任何死干非命、死亡出人意料或死因可疑的情况,尸体都会被送到这里来,不分昼夜,不分时刻。
那两个身穿蓝色连身衣的年轻人看到我打开门进去,好像有点惊讶。
“你今天来得挺早,大夫。”
“在梅克伦堡发生的一起自杀案,”另一个人主动介绍道,“奔到火车前面一头撞死,五十英尺内都有他的残骸。”
“嗬!一块块的……”
担架跌跌撞撞地穿门进入贴了白色瓷砖的走道。那个敛尸袋不是有问题就是披撕破了,血从担架下面漏了出来,留下一道斑驳的血迹。
停尸间有股特殊的气味,死亡腐烂的臭味用再多除臭剂也掩盖不了。就算蒙住我的眼睛,我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在清晨的此刻,那股气味尤为显著,比平时更难闻。担架喧哗着穿过空洞静寂的走道,医护人员把那自杀身亡的人推进了不锈钢冰箱。
我右转进入办公室。警卫弗雷德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咖啡,等着那两个救护车上的医护签发尸体离去。他坐在桌子的边缘避开不看。就算有枪指着他的头,也无法迫使他将任何尸体送入冰箱。从被单下露出的悬了名牌编号的冰冷脚趾对他有种特别的效应。
他斜斜瞄了一眼墙上的钟。他十小时的班即将结束。
“还有一具勒杀案的尸体要来。”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主啊,主啊,实在太不幸了!”他摇着头,“我告诉你,真难想象有人会做出这种事来。那些可怜的女孩。”他还在摇着头。
“马上就到,我希望你关好大门,尸体进来后也要一直关紧,弗雷德。好多记者都会来。我不希望任何人靠近这大楼五十英尺之内。我说明白了吗?”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严厉又尖锐,但我的神经像是吱吱作响的电线。
“是,是。”他奋力点头,“我会注意,一定。”
我点燃一支烟,拿起电话,戳出我家的电话号码。
响到第二声,柏莎就接了起来,她粗哑地说“喂”,声音像是没睡醒。
“只是问一下。”
“我在这里。露西一点也没被吵到,凯医生。睡得像块木头,压根儿没听到我进来。”
“谢谢你,柏莎,太感谢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凯医生。”
这些天来柏莎和我一样都得随传随到。如果我在半夜接到召唤,她也一样。我给了她大门钥匙,以及如何使用警报系统的说明。大概我一出门去现场,不久她就到了。我迟钝地想到几个小时后露西醒来,会发现在厨房的不是她的姨妈,而是柏莎。
我原本答应露西今天要带她去蒙蒂塞洛。
不远处放手术用具的推车上摆着一台蓝色的电器,比微波炉稍小,前面有一排明亮的绿灯。在漆黑的X光间,它像是浮在虚无空间的卫星,它的一条电线连接到一根装满海水、铅笔大小的棒子。
我们去年冬天购买的激光装备其实很简单。在一般光源下,原子与分子在不同波长各自发光,但若一个原子受到热刺激,再被某种波长的光照在上面,便可因此发出光来。
“再给我一点时间。”尼尔斯·范德正背对着我试各种不同的按钮开关。“今早机器预热很慢……”他有气无为地嘟囔,“跟我一样。”
我站在X光桌的另一头,从暗黄的护目镜后注视他的影子。在我正下方那黝黑的一块是洛丽,彼得森的尸体。从她床上拖下的床单已经打开,但仍在她的身下。我似乎已在黑暗中等待了很久。我专心致志,双手紧握,心无杂念。她身体温热,刚刚结束的生命像一股气味般还停留在她身上。
范德宣布“可以开始了”,然后开启了一个开关。
激光棒立刻射出明亮的光线,宛如液态的金绿宝石。它并非驱除黑暗,反而像是吸收了黑暗。它不发光,看起来就像在浮动一样。范德走过桌子,身形仿佛一件飘动的实验袍,接着拿棒子指向她的脑袋。
我们一英寸一英寸地探索那肿胀的肉体。微小的纤维像热丝般发亮,我用镊子将它们夹起。当我的手从她在X光桌上的身体移到放在推车上收集证据的各种封袋时,我简短的动作造成一种慢动作的幻觉,来来去去,彼此毫不相干。激光像轰炸似的照亮她的嘴角、颊骨内涌出的血、鼻翼,每一英寸都被分隔开来。我戴着手套抓着镊子的手指好像不属于我,而是属于一个陌生人。
房间里一会儿漆黑,一会儿又耀眼的明亮,忽明忽亮令人眩晕。唯一让我保持平衡的办法,是把心思集中在一件事上,好像我也是那一段一段的激光。我与我在做的事配合一致,把全副精神融合成一道光波。
“把她运进来的一个家伙告诉我,”范德说,“她是弗吉尼亚医学院的外科住院医生。”
我毫无反应。
“你认得她吗?”
我吃了一惊,心里某处像握拳般缩紧。我也在弗吉尼亚医学院教书,那里有成百的医学院学生和住院医生。我没理由一定会认识她。
我除了继续指示他外并未作答。我告诉他“往右一点”,或“在那里停一会儿”。范德慢慢地,很小心紧张地操作,我也一样。我们都逐渐感到无望和受挫。到目前为止,激光不过像台胡佛牌吸尘器,吸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
我们在约二十个案子中试用过激光,只有几次发生了效用。激光除了可以用来找出纤维和其他细小的证据,在它的刺激下,汗水里的多种成分也会像霓虹灯般发光。从理论上说,留在人体上的指印在激光下会发出亮光,而传统的验指纹粉和化学药品在这点上就毫无用处。但我只知道一个个案,在南佛罗里达,有一个印在人体肌肤上的指纹被鉴定人员找了出来。当时有个女人在一家健身中心被谋杀,凶手的手上有防晒油。然而范德和我都没抱多大的指望。
因此,我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一时没会过意来。
激光棒在探索洛丽·彼得森的右肩。当棒子指在她锁骨上方时,三个不规则的印子忽然跳了出来,好像是用磷画出来的。我们两个呆呆地站在那里瞪了一会儿,然后,范德咬着牙吹了声口哨,我只感到背脊发凉。
范德拿出一瓶粉末和一把指纹刷,小心翼翼地往隐藏在洛丽·彼得森皮肤上的那三枚指纹上刷粉。
我生出一线希望:“有用吗?”
“我们有部分指纹。”他一边用拍立得相机拍照,一边不着力地回答,“脊骨上的细节很清楚,依我看好到可以分类。我立刻把这些宝贝送进电脑。”
“看起来像是同样的残余物。”我边想边说,“他手上总是有那种东西。”这个魔鬼再度签名,而且明显得令人难以置信。
“看起来像是一样,但他手上该有更多这玩意儿才对。”
凶手过去从未留下指印,但那些发亮的残余物却在我们意料之中。还不止这些。当范德开始探触她的脖颈时,细小的白色星群像在暗巷中被车灯扫亮的玻璃碎片。他对好激光棒,我伸手去拿消过毒的药棉。
我们在前三个遭绞杀的被害者身上都发现了同样的亮点,第三个比第二个多,第一个最少,样本已经送到检验室。到目前为止,我们除了知道这种残余物不是有机物之外,对其成分一无所知。
我们现在还是无解,倒是有张单子,列出不可能的物质。在过去的几个星期,范德和我做过好几种实验。我们在手臂上涂了各种东西,从人造奶油到润肤油全用上了,看哪些会对激光有反应,哪些不会。会发光的样品比我们原来预期的少,但没有一样像那种不知名的残余物般发出那种明亮的光来。
我轻轻伸出一指,挑起环绕在洛丽·彼得森脖子周围的电线,她肌肉上一道愤怒的红色深沟暴露出来。边缘并不清楚……绞杀的过程比我原来设想的更缓慢。我看到被电线擦伤的痕迹出现在好多地方。套索的松紧程度让她勉强活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之间收紧了。电线上好几处有亮光,其他再无线索。
“试试她脚踝上的绳索。”我轻轻地说。
我们移到下面。有同样的白色亮光,但并不多。在她的脸、头发和腿上,都找不到一点类似残余物。手臂上有一点,很多在胸和手臂上方。手腕被野蛮地绑在背后,而电线上有好多细小的白光。另外,在她被割开的睡袍上也有。
我离开桌子,点燃烟,开始重建可能发生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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